第1290章 法家拂士
經筵所。
宰相與大臣們值經筵。
章越蔡確作為宰相押經筵,一旁還有經筵官有崇政殿說書陳瓘,邢恕。
此外還有值起居注陸佃。
元豐改制後同修起居注改為起居舍人,現在屬於門下省後省。
陳瓘今日講得是《太學》,而邢恕則講得是《字說》。
如今天下有三等地方是學說道統之爭最明顯的地方,一個是太學,一個是皇儲講師,還有一個就是天子的經筵席上。
藉助經筵的機會,向天子講述自己的執政理念,兜售私貨,這都是宰執大臣們常幹的事。
陳瓘和邢恕各自要闡述的課題。
章越與蔡確各看一眼,這也是二人通過陳瓘和邢恕在天子面前隔空鬥法。
現在章越讓陳瓘講的是太學中的明明德,蔡確則讓邢恕講一道德。
邢恕道:「陛下,造字之事乃天地之文,與伏羲八卦,文王六十四,異用而同制,相待而成《易》。」
「先王以為不可忽,而患天下後世失其法,故而三歲一同。同者,所以一道德也。秦燒《詩》《書》,殺學士,而於是時始變古而為隸。蓋天之喪斯文也。」
一旁的陳瓘聽到『一道德』三字,下意識地嗤之以鼻,章越則看向蔡確,眼中露出玩味之意。
「當年許慎著說文解字,便是以小篆為體,參照秦之古文、籀文,荊公著此書便推其經義而書之,令天下學者同歸於一。知此一道德同風俗之意!」
邢恕作為蔡確手下主管意識形態的頭號大將,說得還是言之有物。
句句『一道德』,衝著章越的『明明德』而來。
官家道:「丞相怎麼看待此事?」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決定將話挑明道:「陛下,無論是『一道德』還是『明明德』,都是國家的道統之爭。」
「臣不由想到秦朝時,秦始皇之所以焚書坑儒,所為者何嘗也不是為了『一道德』。」
「先秦之鑑,還請陛下再三鑒之,勿使後人復哀之。」
邢恕聽了心道,好個章越居然將一道德比作焚書坑儒。
他不由額上汗水落下。
這話傳出去,他勢必是要遭到士大夫們的口誅筆伐了。
官家聞言欣然點點頭道:「秦人之鑑,朕深以為然,必日夜引以為鑑。」
「兩位卿家釋經甚好,各賜貝吉布三十匹!」
「謝陛下!」陳瓘,邢恕都是稱謝。
章越蔡確心道,若天子有心,只賞陳瓘就是,兩人同賞,說明他心底未嘗沒有『一道德』的打算,只是礙於自己與士大夫的面子,不得不承認罷了。
數人退下後,章越,陸佃隨著官家回到殿中。
官家突然對陸佃發問道:「卿是越州人?」
陸佃立即道:「回稟陛下,臣自幼羸弱苦讀,遊學四方,不過確實是祖籍越州。」
官家笑道:「原來你不是閩人!」
陸佃一愣,不知為何天子有此一問。
一旁章越聽了則是略有所思。
官家回到高太后那邊。
官家接過巾帕拭面後道:「太后,朕聽說閩蜀同風,都是腹部有蟲,故朝堂有人稱蜀人『川直』,將閩人稱『福建子』。」
高太后笑道:「想來是閩人蜀人精細能幹,故有此說。」
官家道:「如今朝堂上蘇軾,蘇轍是川人,而蘇頌、蔡京、蔡卞、陳瓘、黃履、陳睦等等都是閩人,朕想到這裡不免有所餘悸。」
高太后若有所思的道:「陛下,蔡確,章惇,呂惠卿也是閩人啊!」
官家點點頭道:「是啊,朝堂之中南勝於北多年了,朕還是有意平衡的。」
高太后道:「章越不到一年就要辭相,陛下又何必著急呢?」
官家失笑道:「朕忘了,朕還打算留著他多用幾年。」
高太后道:「是啊,章越確實是能臣,平日不顯山不露水,正應了那句話,善弈者通盤無妙手,同向為競,相向為爭。」
「章越立朝競而不爭。夫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元豐這幾年,終於咱們娘倆總算是過上太平日子了,他章越不僅外邊替陛下擋住了党項契丹,裡邊的黨爭也日漸消弭。」
「但是愈發如此,安於相位愈難!」
官家問道:「太后為何這麼說?」
高太后道:「章越好容易整治出這個局面,一旦在位久了,就不免擋了別人上進的路。」
「所以有沒有他與陛下的五年之期,宰相位子都坐不久的。其實五年宰相就不錯了。」
「到時候陛下還是放他回去,成就一段君臣佳話好了。」
官家道:「太后說得是,但朕是不舍的。」
「但章越治朝太過寬縱,這些日子又釋放了上百名之前下獄流放之官吏。朕倒是無妨,蔡確卻坐不住!」
高太后道:「蔡確那是唯恐天下不亂!他好混水摸魚,步步高升。」
「章越辭相後,陛下用蔡確這等佞臣為右相,朝堂不亂才怪。還請陛下另行物色人選。」
官家道:「太后放心,朕經過王安石,章越兩位宰相,治國理政早已成熟。蔡確朕會用他,但不會大用。」
「現在遼國重兵陷於河東進退不得。只要這面呂惠卿將遼國從河東擊退,朕便可以抽出手來,大舉發兵討伐党項,收服興靈,一雪祖宗之恥,復我漢家故土!」
高太后道:「陛下要辦這些事,我不反對,但多多詢問章越,文彥博,富弼這些老成謀國之臣的意思。」
官家道:「朕省得。」
官家離開大殿後,但覺得渾身鬥志。
大權在握,大志可伸,不正是有為明君之所為嗎?
經過熙寧之王安石變法,元豐之章越改制,國庫漸漸充盈,朝廷上下已有煥然一新之感。
他感覺自己已是漸漸接近秦皇漢武的霸業,還有什麼事情比事業將成未成之際,更令人亢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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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需要一些調劑。
他對一旁石得一道:「朕今晚要飲鹿血!」
石得一聽了忙道:「陛下,還請節制!」
官家道:「朕省得,不過一月服用數次罷了,不要掃了朕的興致。」
「是。」
……
蔡府中。
蔡確一面逗弄著綠鸚鵡,一面與邢恕,何正臣等心腹議事。
「居然將一道德比作焚書坑儒!」
蔡確將鳥食撒給綠鸚鵡道,「他這是分明要置我蔡確於死地。」
邢恕道:「右相近來一直釋放這些年被左丞定罪之人。我看這般下去,日後左丞坐了右相之位,亦是難安。」
蔡確道:「章越一味取寬,釋放與我蔡確敵對之人,便是日後不讓我安其位。」
「你們說眼下章黨中最出風頭的人是誰?」
一旁何正臣道:「回稟左丞,現在章黨之中最出風頭的莫過於蘇子瞻了。」
蔡確道:「不錯,我也想到他了。之前出使高麗回朝,連高麗國主都禮下對方,稱讚乃是數千年一出的人物。」
「而今聖天子在位,蘇軾是數千年一出,那麼置陛下於何地?」
邢恕道:「不過上一次烏台詩案之後,蘇軾說話謹慎了許多,倒是一時不容易抓住錯處。」
何正臣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蘇子瞻只是不到人多地方言語就是。這一次他回朝後,多次主張在密州等處設立市舶司,與高麗貿易往來。同時一再言語高麗與本朝同文,可視為兄弟之邦,作聯麗抗遼之用。」
「很難不懷疑,他出使高麗時,是不是收了高麗國主什麼其他的好處?」
蔡確道:「我聽使者說蘇軾多次稱讚高麗國主賢明寬宏,惜才如命。這是對陛下也不曾有的事。」
何正臣道:「左丞說得是,我們只要尋蘇子瞻幾項錯處,再告他一個內通高麗之罪名。」
「就可以讓陛下知道,到底誰才是與陛下是真正的同心同德!」
蔡確將鳥食拋去道:「是啊,若不一道德,又何來同心同德。我們不是要天天將一道德放在口頭,但國家要沒有我們這些法家拂士,正朝堂綱紀,天下早就動盪不安了。」
邢恕道:「話雖如此,但蘇軾倡導與高麗通商,也是好事。一旦因此蘇軾倒台,那麼本朝與高麗通商,也不是遙遙無期。」
「兩國通商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以為還是不以此事攻訐蘇軾。」
一旁何正臣道:「都到這個份上,你還考慮什麼與高麗通商不通商。未免太婦人之仁了。」
「你如今當回去鼓搗一些文章,散之小報之中,流傳到士大夫中,抨擊章公這般和稀泥的執政之風。」
「只有在朝堂上重新『一道德』,便可肅清朝堂上的毒瘤,保我大宋江山穩如泰山。」
邢恕聽了有些生氣,你拿我邢恕當作什麼人,只會舞文弄墨嗎?
我心底可是裝著大宋的天下。
蔡確點點頭道:「你們說得對,此事可以緊不可以松。但是也不要作得太過,惹了陛下不快,分寸需把握好。」
……
數日之後,有關蘇軾的小作文,頓時傳得朝堂上下皆知。
黃顏上疏攻訐蘇軾裡通外國等十餘項罪名。
官家拿到蘇軾的彈疏後很是震驚,對朝臣道:「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寬容蘇軾,他為何如此不知好歹?」
「他既如此恭維高麗國主,索性去高麗為臣好了,食其俸祿,又何必在朝侍奉我這個君王呢?」
蔡確道:「陛下,非臣危言聳聽。」
「確實朝臣之中似蘇軾這般包藏禍心的大臣不少,一旦稍有失察,這些人便要起而作亂。」
「還請陛下以重律正之,以糾天下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