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3章 試探
商如意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聚到了胸口,她的心跳砰砰作響,手足更是冷得像冰塊一樣。
但她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的變化,在又一次仔細辨認之後,終於確認無誤的道:「你,就是官遲英?」
「……!」
官遲英也驚了一下。
他是冒險前來,也準備好了要跟商如意解釋自己的身份,來歷,除此之外還需要花費一點時間博取她的信任的準備,卻沒想到自己才剛開口,對方就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要知道,官家和宇文家聯姻之後,宇文淵雖然和正議大夫官岙在朝堂上聯繫緊密,但因為身體病弱的關係,官雲暮本人是很少回官家的,尤其在宇文淵被調任山西撫慰大使之後,後宅基本上就沒了往來,以至於宇文曄娶親,他們這些在洛陽的官家人幾乎都沒能到場去道賀;再後來宇文曄帶著商如意回了洛陽,商如意也是跟著他一直四處征戰,關係仍舊十分生疏——甚至,商如意依稀記得,她並沒有在官夫人的後事上見過這個官遲英。
更妄論後來,官家被留在洛陽,東都淪陷,而宇文淵在大興城登基稱帝,兩邊竟好像隔閡成了兩個世界。
如今,兩個人在這頂小小的帳篷里見面,仿佛兩個世界第一次相連。
那官遲英在驚愕之餘立刻冷靜下來,小心的道:「是,在下官遲英。」
說完他便安靜下來,屏住呼吸看著商如意,似乎是在等商如意接下來的反應——是詢問自己的目的,還是立刻大喊,讓人來把自己這個不速之客抓起來。
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商如意既沒有立刻詢問,也沒有大喊大叫,她只是皺著眉頭專注的看著他,被面紗所蒙只露出的那半張臉上眉頭緊鎖,目光閃爍,看得出來此刻的她也在經歷著極大的內心掙扎,過了許久,她終於開口,卻是說道:「你是官岙的——」
官遲英忙又輕聲道:「我是他的,堂弟。」
商如意微微挑眉。
她跟官家的人來往不多,也只在婚後聽宇文曄提起過一兩次他母家的事——官家雖不算什麼龐大的家族,卻也人口眾多,但官岙只有一個堂弟,且不常為人所提。
官岙的父親官瑢是家中長子,其二妹便是嫁到宇文家的官雲暮,還有一個三弟官譽,膝下唯有一女,四弟官悙,尚未有後,最小的弟弟名叫官黎,聽說此人沉溺酒色,年紀輕輕就在花樓里跟人爭風吃醋打架受傷,後來竟就這麼不治身亡。他一死,他原本懷孕的妻子也氣得流產,後來被娘家人接了回去,沒多久就改嫁,兩家再無來往。而他這一房,就只剩下了他的妾室,和妾室所生的兒子為他守孝。
也就是這個官遲英。
只是,以官黎向來不爭氣的行徑和他在家中的地位,加上這個孩子的出身,官遲英必然也沒有得到過太大的期望,以至於眾人都習慣性的遺忘他了。
商如意好不容易從記憶的最角落裡撿起了這一點思緒,也想起這麼一個惡人,然後神色複雜的看著這個官遲英,又想到剛剛聽到那個徐老大口中說的話,一時間似乎也沒想好要用什麼態度來對待這個遠房的親戚,更何況,她甚至還沒琢磨出來,這個人的來意是什麼。
他真的投靠了梁士德?
如果是這樣,那他背地裡來找自己,目的為何?
官家的人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心裡有什麼打算?
一時間,無數的念頭和疑惑像煮開的水面冒出的泡泡一樣一個一個在心裡浮起,商如意甚至來不及去把一切釐清,但謹慎和戒備還是第一時間在心頭豎起了一道牆。
她說道:「你,有何貴幹?」
聽到這話,那官遲英的眼中也顯露出了一點戒備的神情。
兩個人仿佛都是摸著石頭過河的,官遲英先邁出了一步,可一接觸到河底冰冷的流水和堅硬的石頭,立刻就萌生了退意,看到這一點,商如意的心裡反倒一動,突然又說道:「我聽說,你投降了梁士德。」
官遲英遲疑了片刻,低聲道:「是。」
商如意道:「為什麼?」
不等官遲英回答,商如意又接著說道:「我雖與官大人來往不多,卻也知道他鐵骨錚錚。」
官遲英自從投降之後,自然是遭遇了不少白眼,尤其是在洛陽城內,官家人的鐵骨錚錚更映襯了他的貪生怕死卑劣齷齪,甚至,連接受了他投降的梁士德都看不起他,才會讓他在軍中作一個普通的馬前卒,連陳蔡也是對他非打即罵的。此刻商如意的話語比起之前的一切,都不值一提,所以聽到這番話,他倒也並不覺得刺耳,只是眼中仍然閃過了一絲羞赧的神情,澀然道:「是,他是鐵骨錚錚,我的堂妹,還有各位叔伯都與他一般鐵骨錚錚。」
「……」
「但,剛極易折。」
聽到這話,商如意的心咯噔了一聲,但沒說什麼,而官遲英低下頭,聲音愈發艱澀的說道:「我也是官家的人,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官家滿門都折在梁士德的手上。」
「……」
商如意的眼中露出了一絲意外的神情。
她道:「你是說——」
官遲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她,說道:「王妃,這裡沒有外人,我也不必相瞞,況且——我認為你是懂得的,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而我,我願以鴻毛之輕,稱泰山之重。」
「……」「只要我一個人投降,那麼他們就都能活下來,而且是,清清白白的活下來!」
「……」
聽到他明明白白的說出來時,商如意的喉嚨頓時梗了一下。
說起來,她並非虞明月口中的什麼「二極體」,看人看事只有一根筋,她崇敬那些鐵骨錚錚的硬漢,卻也能體會逆境求生的人並非全都卑劣齷齪,求生本就是人的本能,而願意求生的人,他的堅韌不拔不輸鐵骨錚錚。
商如意說道:「所以,你此舉,是想要保全官家老小?」
官遲英道:「他們沒死,不是嗎?」
「……」
「若將來,他們有幸活著去到大興城,面對盛國公——哦不,現在應該叫皇帝陛下,面對他的時候,他們也是清白乾淨的。」
「……」
「這樣,官家的滿門榮耀就還能延續下去。」
聽到這番話,商如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她明白官遲英的意思了——他一個人投降,在世人眼中固然是貪生怕死的宵小之輩,卻能保全官家老小的性命;而官家的人與他割席,也能保全家族的清譽,將來若真的到了新朝,他們一樣能成為文官口中品格高尚,甚至值得史書大書一筆的清流。
只是他……
再抬頭看向這官遲英的時候,商如意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而那官遲英似乎顧忌著周圍的情況,又接著說道:「我說這些,絕非貪生怕死的妄言,請王妃一定要相信我。」
「……」
「我也打聽了一些關於王妃的消息,知道你是在胡羊谷阻擊了蕭元邃的人,然後被擒,王妃女中豪傑,令人欽佩。」
商如意苦笑了一聲。
不過她倒也明白過來,這官遲英顯然是看到自己在這軍中待遇特殊,擔心自己跟蕭元邃的關係,所以之前都不動聲色,經過這一天時間去四處打聽了自己的情況,才相信自己不是跟蕭元邃有什麼不堪的關係,才敢來相認。
商如意苦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女中豪傑,不過就是個——兵敗被抓的弱質女流。」
官遲英忙道:「你千萬不要這麼說。」
他似乎還想要開口寬慰商如意兩句,但正好這時外面一隊巡邏的士兵路過,沉重又整齊的腳步聲傳來讓兩個人立刻安靜下來,幾乎是屏住呼吸制止心跳,等到那聲音走遠了,兩個人才都鬆了一口氣。
時間,地點,局面,都不容他們閒話了。
官遲英急忙說道:「我這次來與王妃相認,一來是想剖明心跡,二來也是想著,如果有一天王妃能安然回到那邊,請一定告訴宇文家的人,官家的人並沒有一個卑躬屈膝的求生——除了我,還請皇帝陛下莫要因為他們在梁士德手中活下來,就嫌棄他們。」
商如意道:「我知道。」
官遲英又道:「還有就是——王妃可有打算離開?可有我能出力的地方?」
商如意明白過來,他也是想要幫助自己逃離此地,可她立刻就說道:「你雖然能進出我的帳篷,但要離開這裡卻很難,尤其是我——就更難了。」
官遲英道:「你跟蕭將軍……」
商如意道:「我跟他是舊相識,所以我暫時還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你不必為我擔心,我有我的辦法。」
「這樣……」
官遲英看著她似乎成竹在胸的樣子,便點頭道:「那,好吧。」
說到這裡,話似乎就到頭了,可官遲英卻還站在那裡,好像要離開,卻又駐足不動,商如意立刻感覺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於是說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打算?」
聽見她這麼說,再看著商如意閃爍不定的眼瞳,官遲英仿佛感覺到了什麼。
他道:「王妃,是不是也有話要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