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4章 順天而為
這一刻,不論是祭壇上早已見過他的,還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又或者是祭壇下完全懵懂的芸芸眾生,所有人都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瞪大雙眼,看著這個一身明光鎧甲熠熠生輝,如同陽光凝結出的一個人。
那輝煌的身影,仿佛比陽光更刺目!
他就是——
那個名字尚不及在所有人的腦海中成形,緊跟著,又是一陣隆隆的馬蹄聲踏碎了人的思緒,只見在那人策馬飛馳揚起身後的漫天煙塵中,一隊重甲騎兵,還有大隊步兵人馬爭先恐後的湧出了上東門!
這一行數千人疾馳而來,大地再次為之震顫,連同著這片大地上的人也又一次慌亂了起來。
只是,他們早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勇氣,甚至連刀劍都已經丟掉,又哪裡還有反抗的餘地,所以只能驚恐萬狀的看著那數千如狼似虎的軍隊朝著他們撲過來,如同一隻團成一團的兔子,眼睜睜的看著尖牙利爪的老虎朝著自己撲過來一樣。
幸好,老虎並沒有傷害他們。
這大隊人馬在靠近之後,跟商如意帶來的人馬一樣又一次分做兩路,圍成了更大的包圍圈將整個祭壇四周團團圍住,這一下,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了。
而那一隊重甲騎兵則從中間開路,一直疾馳到了祭壇之下。
那身著明光鎧甲,意氣風發的將領單手持韁,一直策馬踱步祭壇下方才停下,然後利落的翻身下了馬,緊跟在他身後還有幾名親兵侍衛,動作整齊的和他一起下了馬背,然後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的踏上了祭壇。
當他最後一步踏上祭壇的最高層時,早就已經心跳如雷,興奮得滿臉通紅的裴行遠迫不及待的衝上來,幾乎就要撞上他,但下一刻還是硬生生的止住了腳步,激動的道:「鳳——」話沒說完他立刻停下深吸了一口氣,總算讓自己冷靜了一些下來,然後才後退了一步,整衣肅容,對著他叩拜行禮。
「拜見秦王殿下!」
一時間,祭壇四周響起了一陣齊刷刷的,倒抽冷氣的聲音。
所有人總算在這一刻篤定,這個身著明光鎧甲,如同天將臨世一般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那位威風凜凜的秦王妃的夫君,大盛王朝所向披靡的天策上將——秦王,宇文曄!
宇文曄走到他身邊,伸手撫上他的肩膀,用力的捏了一把。
「你,辛苦了。」
這幾個字,說不盡分別這些日子,彼此心中的牽掛,和裴行遠所經歷的一切驚心動魄,艱難困苦,但他還是抬頭,映著陽光笑得分外燦爛:「分內之事。」
宇文曄這才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起來。」
裴行遠立刻站起身來,不動聲色的退到了他的身後,目光也跟隨著他,看向了前方。
只是,他看的第一個,是神色有些複雜,卻始終沒有鬆開手中利刃的梁又楹,而且目光溫和中帶著一絲安撫之意,與他目光交匯後,梁又楹雖然沒有立刻表示,但沒有反應就是最好的反應。
宇文曄第一個看的,卻是商如意。
而且,眉頭緊皺,目光嚴厲。
對上這樣銳利得跟刀鋒一樣的眼神,商如意似乎也知曉他的意思,卻並沒有心虛退卻,反倒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頗有幾分——恬不知恥的意味來。
宇文曄瞪了她一眼:你等我跟你算帳!
然後,他的目光終於落到了此行最終,但此刻已然達到的目標身上。
他道:「梁公。」
梁士德一直屏住呼吸,卻並非他的專注凝神,而是在看到宇文曄的身影出現的一瞬間他就已經無法呼吸,到這個時候憋得臉頰通紅,兩眼也通紅,直到聽到宇文曄低沉渾厚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一記無形的重拳沉沉的打在他的胸前,總算讓他的心重新開始跳動,也重得呼吸。
宇文曄道:「我早聞梁公大名,欲見未成,今日終得一見。」
「……」
梁士德張了張嘴,他想要說什麼,可面對這個早已經把他的一切退路都切斷,此刻甚至是有些雲淡風輕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他開口,卻說了一句令他後悔終生的話。
「洛陽……」
聽到這兩個字,所有人看著他,眼神中的戒備和警惕,此刻都化作了憐憫與悲嘆。
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魔怔,在得到洛陽的這些年,他沒有再離開這裡一步,他的整個心神,甚至生命,仿佛都牢牢的跟這座繁華富庶的都城牽連在了一起,到了現在,他死在頃刻,還想要讓洛陽為他陪葬。
看著這樣的他,商如意忍不住想起小時候聽到遊歷四方,見多識廣的父親給自己講過的一個從遙遠的西域傳來的故事——傳說世間有一種怪獸,喜歡襲擊城邦殺害百姓,只為搜羅金銀珠寶,得到寶物後便放入自己的巢穴里,百年,千年,甚至萬年的守著這些財寶,捨不得離開;有一位勇士,歷盡千辛萬苦找到怪獸的巢穴,殺死了這危害人間的禍患,可當勇士看到怪物巢穴里的寶物後,就貪婪忘本,盤踞不去,漸漸丟失了理智和自我,從皮肉里生出獠牙與羽鱗,化作了另一頭怪獸,用同樣的姿勢盤踞在那巢穴上,守衛著那些寶藏,也等待著下一個勇士。
梁士德,就像是這樣的怪獸,這樣的勇者。
宇文曄的眼中,一分憐憫,九分淡然,平靜的說道:「你讓人安置在那幾個城門的炸藥,都已經被——」
說著,他轉身側目,一個高大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後,此刻才邁出一步,顯露身形。
梁又楹立刻睜大了雙眼。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與她和裴行遠同路的姜洐!
一看到他,梁又楹原本有些彷徨的心頓時定了下來,旋即也明白,定是宇文曄進入洛陽城後,與阻止梁士德的手下的姜洐相遇,此刻的目標相同,所以他們一道前來,而姜洐也對著她輕輕的點了點頭。
看到這一幕的梁士德立刻明白過來:「你是——姜洐?」
姜洐道:「正是。」
宇文曄道:「他阻止了你的人。」
這句話輕描淡寫,卻實實在在的在梁士德的心上捅了一刀,雖然早已經千瘡百孔,他咬著牙,忍著心頭的劇痛又道:「那徽安門——」
宇文曄道:「自然是被我們攻破了。」
又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又是血淋淋的一刀。
而一直沉默不語的商如意這個時候看了宇文曄一眼——她當然聽出了,他說的「我們」,是有意隱去了和他一起的宇文呈,心裡不由得嘀咕: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說這句話的宇文曄似乎也意識到什麼,下意識的看向商如意,見她一雙眼睛滴溜溜直轉的樣子,又瞪了他一眼。
商如意將臉偏向一邊。
宇文曄這才接著道:「你也不用再寄希望於你留在紫微宮中的人,我留下的兩萬人馬,現在已經占據了整個洛陽城,不僅紫微宮,也不僅幾個城門,所有的關卡要道都已經在我的手中。」
「……」
「你的那些兵,已經餓得連刀劍都拿不起來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梁公,順天而為吧。」
梁士德的呼吸又一次窒住。
剛剛秦王妃跟他說話,是要他「順勢而為」,而現在秦王跟他說話,已經是要他「順天而為」,只一個字的變化,卻如同無情的命運化作的巨石,狠狠的壓在了他的頭上,如同此刻,讓他抬不起頭來。
是的,洛陽城內饑饉數月,為了今天的祭天大典,他將剩下的糧食分發給了隨他出城的士兵,讓自己有一個威武莊嚴的儀式,其他的人,早已經斷糧。
他沉默了許久,忽的一笑:「我還有選擇嗎?」
宇文曄道:「當然。」
「……」
「你還有一個錯誤的選擇。」
「……」
「但這個錯誤對於我們來說,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這句話,無疑是一句誅心之言。
的確,梁士德現在還可以選擇負隅頑抗,但眼下的局面,不論是城內還是城外,他都已經不具備一呼百應的能力,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在親生女兒的掌控之中,就算自己奮起反抗,左不過讓這個世間多一件弒父的新聞,而已。
這一次,他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所有人也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他們自然明白,梁士德實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可還是擔心他在最後這一刻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但,並沒有。
眾人只聽到梁士德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然後抬起手來,卻是握住了梁又楹的手,她正要掙扎,就聽見梁士德沙啞的聲音說道:「不用這樣了,我不會——你就算再恨我,讓別人殺我,也好過親手殺我。」
梁又楹的眉頭一擰。
她有些猶豫,可看著姜洐和裴行遠都無聲的對著她點了點頭,她才終於嘆了口氣,慢慢的垂下了手臂。
只是,在心中百轉千折的思緒糾纏下,一個沒留神,頓感手上一空。
梁士德順手就拿走了她手中的短刀!
梁又楹大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