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沉默之中。
那異詭裂開嘴,曾經用來蠱惑君王的聲線笑起來如同銀鈴。
「我給過你機會了。」
「明明只要你點頭,你就是我們之中的一員。」
「人類貪婪、愚笨,卻出奇的幸運。多麼可笑,你們什麼都不用做,太陽就會平穩的掛在天上。在你們還以為月亮上住了個女人的時候,你們唯一的衛星,就自動呆在它該在的軌道,替你們引導潮汐、反射陽光。而你們甚至不用擔心隕石,因為命運的照拂,在你們還沒誕生的時候,就有一顆氣態巨星為你們遮風擋雨,創造引力屏障——」
「而我們,什麼都沒有。」
「楚硯,就算你不願意,你以為,你能阻擋我們嗎?」
黑暗的記憶碎片之中。
再次爆發出耀眼刺目的亮光!
楚硯眸色一暗,微微擰眉。和以往從道種之中汲取記憶殘骸不同,此時,道種母株竟是借著她的真元逆流而上,試圖反客為主,入侵自己的靈台!
而在靈台震盪、神識交錯之間。
剎那一念,彈指須臾,她在稀薄的氫雲之中,看清了那道亮光——
那是衰老的、藍變的恆星上,此起彼伏的光爆。
末日前十五年。
第一批經過編碼的個體意識,從超新星防禦署發射,去往昴宿星團和地球之間的最後一個中轉站,厄勒克特拉。他們將在那裡短暫停留,進行最後的蓄能。
再之後。
它們沿著計算過上億次的航線,正式出發。
它們穿過漫長的、扭曲的宇宙,在無盡的空茫之中旅行,它們路過參宿七、畢宿五,逃出金牛座的最邊緣,在抵達御夫座後,與五車二明亮的雙星系統擦肩而過,直奔太陽系。
航行的第100年,清晰、強烈的意識信號被宇宙中稀薄的塵埃和氣體磋磨的疲憊不堪,航行的第278年,御夫座大質量恆星的引力透鏡讓一半信號發生了畸變,航行的第350年,它們穿過一大片幽深晦暗的等離子體,信號變得模糊、失真。不過,在航行的最後一年——
它們終於抵達了奧爾特雲。
那是抵達太陽系之前,最後一塊冰冷、難以消融的神罰之地。
只要它們穿越奧爾特雲,超新星爆發的劇烈輻射將從此不再是威脅,屬於太陽的、溫柔的恆星光,將為它們照亮前往水藍色行星的前路。
每往前走一步。
都會更加溫暖,更加明亮,更加充滿希望。
和之前的443光年相比,最後一個光年太短暫,又太漫長。它們從奧爾特雲的邊界正式切入太陽系,掠過柯伊伯帶的冥王星、鳥神星和鬩神星,途經海王星、天王星和土星軌道,在降落之前,木星沉默橫亘在它們的面前,就像是最後一位守護巨神。
可惜。從這一天起,王座上的諸神將不再庇護地球上平凡弱小的族裔。
它們是新的萬物之靈。
第一批個體意識在444年後抵達地球。
最初,只是一大片硅藻、甲藻像有意識一樣被向一處聚攏,緊接著,原生動物和橈足類也像是收到神諭,往海水中央熱泉靠近。昴宿星團的意識操縱技術能夠讓它們輕易凌駕一切生命——畢竟,只要掌握趨化性、代謝調控,和應激反應,就能操縱所有鮮活的靈魂。
降臨後的第二年。
絲狀藻、水母、箭蟲在營養富集的水域裡排列出了詭異的形狀,它們有的誕生,有的死去,循環往復,永不休止。
第五年,它們靠近了淺水區、潮間帶,向黑鯛和海鱸魚借走了魚鱗。
第十年,它們從河流的入海口上岸,收集更多的基因碎片。
十三年,它們擁有了爬行動物的特質。
十五年,它們決定從自己的身上「誕生」出新的同族——
這棵道種母株坐在海岸邊。
怔怔望著一片漆黑的夜空。
除了第一批抵達地球的幾位同伴,在此後的十五年等待中,它竟然未曾等到第二批意識降落。
意識上載計劃出了問題。
它們幾位,成了最後倖存者。
按照計算。
如果在太陽升起之前,依然沒有等到同伴,那麼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同伴過來。
海平面上。
旭日東升,浮光躍金。
隨之而來的,是突兀浮現出的第二個太陽!
那並非太陽系裡出現了第二顆恆星。
而是遙遠的444光年之外,那顆藍變的恆星最終走向了湮滅。在殘喘了數萬年之後,藍變星的核心急劇塌縮,外層物質收到劇烈衝擊,被以極高的速度拋射到太空,亮度在一瞬間疊加了幾千萬乃至上億倍,爆炸的光芒亮徹整個星系,穿越灰暗朦朧的宇宙,照亮了此刻的天幕——
那是一場從444光年外傳遞而來的、盛大的死亡宣告。
它的母星,在444年前灰飛煙滅。
海面浪潮湧動。
晨出東方,客星守天關——晝見如日。
它悲傷、憤怒,但地球優渥的水土,足以讓它的同族過上比以往好上千倍百倍的生活。
它要把自己的文明送回神壇。
就必須剿滅這顆行星原來的主人,取而代之。
海水奔騰翻湧。
密密麻麻的浮游生物從河口湧入,地磁削弱,氣候驟變,土地寸寸龜裂。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
洪水滔天泛濫,那渾濁的污水泛著腥臭的灰綠,裡面是從未見過的水藻。
禽鳥走獸輾轉哀嚎,有的爆體而亡,有的卻生出畸變兇悍無匹,人們畏懼奔走,驚呼異詭——
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山無峻干,澤無窪水,田無立禾,路無莎薠!
村落中,人們圍聚在火塘前哀歌,田野上,先民抱著粟米燒灼的殘骸哭泣,斷壁殘垣內,頭戴面具的祭司長跪不起。
它就盤桓在一片死寂的空氣里,惡意的、愉悅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它輕聲勸說。
「楚硯,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更優越的文明。」
楚硯從異詭的視野俯瞰自己素未謀面的先祖。
「是嗎。」
她開口:「可是,你真能如願嗎。」
太玄真元於瞬間暴漲!
視野倏然翻覆。
停滯於這一刻的記憶碎片竟是被再次向前催動。
異詭造成了整個基因譜系無序進化。
世間魑魅魍魎橫行,應龍、九鳳、窮奇、肥遺盤亘於四方山海。然二儀有像,顯覆載以含生。
神州大地,數千聚落之中不斷有武者覺醒,萬世道統也自此起始——
大昊伏羲氏,以元始之玄炁化生得龍馬負圖而畫卦命象,以開萬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川。大禹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萬民尊崇,自此四方安定,有夏之居。而後商湯伐夏,氐、羌來朝。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直至先秦百家爭鳴,儒法道墨兵家法家陰陽家武者派別林立、百花齊放——
異詭母株不得不暫避鋒芒,蟄伏於雲夢澤畔。
卻正巧碰上來雲夢狩獵的楚王。
南郢之邑,沅湘之間。
楚國之中,鼓樂低沉,祭祀頭戴面具,圍著篝火,儺舞原始而粗獷。
楚王大勝而歸。
記憶碎片之中,那異詭渾身巨震,濕滑黏膩的觸感掃過楚硯靈台,冰冷如同無機質的憤怒尖刀一般在楚硯的意識里劈砍!
記憶戛然而止。
洞庭湖中。
宗祠小島。
「楚硯」驀然睜眼。
那是一雙艷麗邪異的血紅橫瞳!
它左右四顧,終於露出笑容。
然而還沒過一瞬,方才截斷的畫面竟是呼嘯著將它吞沒,它迅速露出痛苦的表情,再次沉入回憶——
楚國水牢。
大宗師雲夢神女漠然抬手。
歐冶子曾經為楚昭王煉製的龍淵寶劍狠狠斬斷了它的兩條顎足,被真元灌注的青銅鎖鏈狠狠刺穿它的琵琶骨!
異詭怒吼:
「是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你都死了幾千年了——」
「不、不對,你不是雲夢女,你是楚硯!」
洞庭湖底。
楚硯再次睜眼,奪回身體的控制權,黑瞳冷冽深邃,鋒芒凌厲如刀!
然而靈台內,異詭仍在掙扎,陰冷的意識就寄居在自己的神識之中,不斷蔓延,再下一秒就要觸及靈台一處偏僻之地,再那裡,似乎有個白色的光團正在瑟瑟發抖——
楚硯眸色驟變。
太玄真元逆轉,緊緊護住神識里的「系統」!
異詭母株抓住這一瞬破綻,迅速反撲,再次占據主動。
只是這一次,它要謹慎的多。
它不再搶奪楚硯的身體,而是利用起了它最擅長的手段。
數不清的虛假記憶向楚硯的大腦顳葉內側灌注而去!
系統崩潰哭嚎:【宿主我是個廢物嗚嗚嗚,救我不值得——】
楚硯毫不留情打斷:
【閉嘴,我沒事。】
楚硯:【給我記憶存個檔——算了,你內存2kb都沒有,一會提醒我照鏡子。】
【它在篡改我的記憶。】
【它想利用我去……】
楚硯一頓,表情難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