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九、十兩個月里,臨安菜市口就沒消停過,牽涉兩案的主謀及其家中男丁、福建路大捷中俘虜的高級軍官,近千人叛剮、叛斬,行刑時間持續了一個多月。
若不是時節已秋深近冬,菜市口只怕早已蒼蠅成群腥臭不可聞。
而查處兩案的行動一直進行到十月中旬,方才進入了收尾階段,至此時,牽聯入獄的人員已有一萬八千餘
在官方授意下,報紙簡單披露了兩樁大案,獄中眾家眷得知自家牽涉進了意圖謀逆弒君的大案,再無僥倖心理,僅在十月上旬便數十日欲絕食自盡。
陳伯康聞聽此事,親自去了關押罪眷人數最多臨安府衙和刑部大獄,帶來了『陛下仁德,改絞為徙』的好消息,以免繼續出現大面積的自殺自殘。
他深知,此去南海,艱難程度幾乎和新創一國沒甚兩樣,每一個人都很珍貴。
原大理寺卿周煒如今已淪為階下囚,他之所以能保住一命,確實是蔡源挖地三尺也未能找到他參與福寧宮一案的證據和通逆罪證,是江南六部九卿高官中少數幾個沒被押去菜市口的。
但時至今日,兩大案早已不單純,周煒便是沒有意圖謀逆弒君,淮北系也不會任由其再把持著大理寺這般重要的部門。
最後安了一個『隱情不報』的罪名。
原本以為自己也難逃一死,此刻卻從陳伯康口中得知叛斬為徙刑,可驚喜沒過兩息,又得知全家要被發配往呂宋島,不由意興闌珊。
東南多海商,那呂宋島他們雖未去過,卻也聽說過,不僅是瘴癘之地,且島上多有喜食人肉的野蠻生番.這徙刑,不過是讓他們由死在陛下之手換作死在生番之口罷了。
見他提不起精神,陳伯康不由從懷中掏出了本小冊子遞給了周煒看,只見上頭詳細列舉了南下出海的人員構成,『男子多少,女子多少』,以及年齡結構。
下方,還有他通過調查從罪眷中找出的各色職業,比如『建設組』中有多少木匠、石匠,後勤組中的醫者、織工,防衛組中的軍士、民壯等等。
周煒自從弱冠之年高中進士,歷經翰林、州府推官、御史再到今日九卿之一,雖履歷豐富卻從未有過真正的基層工作經驗。
見陳伯康這冊子如此詳實,眼前不由浮現出眾人一副萬人齊心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創業畫面,同時口中稱讚道:「陳相有心了!想來費了不少工夫!」
確實,一萬多人,從中一一辨別對方生產技能,再以功能編組,不知要花費多少精力。
陳伯康卻呵呵一笑,在周煒身旁坐了,疲憊地靠著監舍牆壁道:「這些手段,卻是和陛下、蔡相他們學的。」
「哦?」
「你們和陛下接觸的晚,老夫早在七八年前已開始留意陛下,淮北學堂內多年來一直流傳一本叫做《鷺留圩調查報告》的小冊子,那是陛下潛龍桐山時從蔡相家中佃下的第一個莊子.」
陳伯康細細說了因由,在周煒愈發不解的眼神中,忽而悠悠一嘆,「維明可知,曾雄踞北地的金國,以及周國,因何先後敗於陛下麼?」
「強軍為依託,貿易財聚淮北.」
周煒脫口而出,陳伯康點點頭,卻道:「還有兩點,一是務實,二,便是強大的基層組織、動員能力.」
說話間,陳伯康揚了揚手中的小冊子,「詳實調查便是務實的開端,而基層組織動員能力,便需占國民九成的農夫有田可耕為基礎。此次君臣之爭,初看是爭奪基層治理之權,實則是你們擋了陛下的田改新政啊!」
說到此處,陳伯康隱有失落道:「老夫原想從中化解一二,卻沒想到謝擴等人竟如此膽大包天,竟欲對陛下不利.終是造成了如今血流成河的局面。」
說起此事,周煒也沉默不語。
此案他雖未參與,但雙方鬧最僵的時候,他也曾被謝擴當槍使了幾回,如今陛下肯留他一命,確實稱得上皇恩浩蕩了。
兩人並肩沉默靜坐幾息,陳伯康忽又擠出一絲笑容,朝周煒道:「你我此去,今生恐再回不得江南,但為兒孫計,待去了呂宋,還需維明助我。」
這話說到了周煒心坎上,他這輩子跌了這麼大一個跟頭,再想恢復曾經榮光,確實已不大可能,但他還有後人啊。
便是為了兒孫們,也需在呂宋奮鬥一回。
可隨後,他才意識到陳伯康說的是『你我此去』,不由錯愕看向陳伯康道:「陳相也被發配南海了?」
「哈哈哈~」陳伯康先是朗聲一笑,隨後才道:「往後莫稱呼老夫陳相了,陛下已委任老夫為南海總督,總覽南海諸島民政司法之權」
周煒神色一黯,「陳相可是受了我等牽連?」
「誒~維明莫這般說」
陳伯康擺擺手,望著碗口大的獄窗,笑道:「兩大案橫掃江南官場,老夫便是留下來,也成了光杆司令,既難為蔡相等淮北官員所容,也擋了陳家兄弟的前途.若不識趣,主動離開,老夫結局未必能比謝擴好多少,既如此,不如領了此差,為陛下、為大楚辟出海外領地。若能僥倖成就大事,陛下總會念著情份,護老夫後人無虞」
周煒聽出了些許隱藏內容,不由望了一眼遠處的獄卒,小聲道:「陳相家的公子,要留在江南麼?」
「呵呵.」
陳伯康撩了一下前襟,輕鬆道:「大郎剛被陛下任了國子監祭酒,二郎任了中書舍人,既是有官身在,怎可隨老夫遠渡重洋?」
他說的輕鬆,周煒卻明白.這是陳伯康留下的質子啊!
不過說來也是,陳伯康這南海總督權責極大,且來回傳遞信息的行程極長,皇上若不留陳家後人在身邊,反倒不是一個合格君王了。
只是這一別,五十多歲的陳伯康很難說還有沒有機會再一家團聚了。
「陛下念老夫年邁,特恩准老夫幼子隨侍左近了。」
見周煒默然,陳伯康反而笑著講了這麼一句,似乎十分滿足。
隨後,陳伯康拍了拍周煒的肩膀,認真道:「老夫知曉,維明心下或許並不認同陛下田改之策.」
不待陳伯康說完,周煒便道:「歷朝治亂,無非就是重新分配田地,獲取民心、鼓勵生產,可陛下這田改」
周煒一頓,似是不知該不該說下去,陳伯康卻道:「維明但說無妨。」
「那罪官便直言了.如今陛下田改,將天下土地盡入鷺留圩農墾、中原農墾等商行,幾家商行又脫胎於淮北勛貴所立的四海商行,背後更和皇后娘娘、蔡貴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今陛下攜一統四海之威望,勛貴外戚無人敢打主意!但陛下駕崩之後呢?誰能保證陛下定下的兩成半糧稅不會漲?士紳終究還講究個鄉間名聲,屆時若外戚勛貴若上下其手天下農戶只怕比今日貧苦更甚!」
一番話說完,陳伯康也沉默了,這事他當然能看得到,但想從皇后和貴妃手裡搶走兩大農墾,無異於痴人說夢、自尋死路。
最終也只能自我安慰一般說道:「興許,陛下會有法子的吧。」
這說法牽強,周煒卻也不好再反駁,就此沉默下來。
陳伯康卻忽然笑了笑,又道:「陛下曾許諾老夫,南海諸島,只要是老夫占下的地方,如何施政全由老夫做主。陛下這不就是給我等一個機會麼,維明既然不認同江南新政,我們便在南海按我們的法子試試,五七年後,自可和中原、江南比上一比,看看孰勝孰劣!」
這句話登時激起了周煒的激情和勝負欲,當即伸手握了陳伯康的手,「好!罪官便將這般老骨頭扔在呂宋了,定要和陳相在那瘴癘之地闖出一份基業,讓陛下看看我等江南官員也並非全是尸位素餐之輩!」
「哈哈哈,好!不過,維明以後該喊老夫為陳總督啦!」
「哈哈哈,罪官見過南海總督陳公!」
「免禮,免禮,哈哈哈」
自兩案查處,殺得個人頭滾滾之後,虎頭、吳君如她們的工作好開展多了。
十月二十日,虎頭的第三小組冒著綿綿秋雨乘坐馬車抵達餘杭縣馬家灣,這是她們在中書省幫忙謄寫公文一個多月後的首次下鄉。
少年活潑,在公房憋了一個多月,此刻能外出原本是件值得開心的事。
可一路上,吳君如、張皖豫等組員卻是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模樣。
虎頭倒也理解大家的心情.七、八月時,她們數次來餘杭宣傳新政,這馬家灣卻是最難啃的一塊骨頭,此村地主馬員外難纏的很,便是村民也對她們敵意很大不但時常口出無禮之言,當初她們的馬車還頑童擲過泥巴。
是以,此行再來,大夥心裡發憷。
虎頭在車廂內一直為大家鼓勁,可看起來,效果卻不大。
不想,當日巳時馬車抵達馬家灣村口,卻見左近里正、馬員外以及數名耆老已等在此處。
這般禮遇,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虎頭冒雨下車,那裡正同馬員外連忙上前、滿臉堆笑道:「歡迎眾位娘子蒞臨指導,老朽同馬員外在此恭候多時啦。」
話音剛落,那馬員外一個眼神,當即有一名十八九歲的華服小娘上前幫虎頭撐了傘。
那小娘將自己暴露在了寒冷秋雨中,虎頭十分不適應,趕忙將傘推回,從小滿手中接過了另一支傘,自己打上了。
見小娘一臉惶恐,虎頭忙道:「無需煩勞姐姐,我自己打就成了。」
虎頭和對方交談幾句,那孫氏才放鬆下來,虎頭等人被引到了村內馬員外府上,入得府來,卻見遠未到用餐時間裡,馬員外家中已擺上了一桌上好席面和各色女兒家愛吃的甜食糕點。
更有多名婦人已笑容可掬的候在廳內。
虎頭見狀,卻道:「此處不適合談事,還請馬員外帶我等去村中祠堂。」
「娘子奔波勞頓,先簡單進些飯食再忙不遲。」
「來前剛吃了飯,不餓。」
見虎頭堅決,馬員外也只得引人去了祠堂。
女校學生雖並非全部出自富貴之家,但淮北繁華多年,天南地北的精美吃食誰沒見過?
大夥並不眼饞馬員外這桌宴席,只是奇怪此人怎變化這般大。
去往祠堂的途中,第三小組成員張皖豫不由低聲問向了吳君如,「老吳,這姓馬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前幾回咱們到訪,他要麼不見,要麼冷嘲熱諷沒給過好臉,這回發的哪門子瘋?竟還提前預備了席面?」
吳君如瞄了一眼小心翼翼跟在虎頭側後的里正和馬員外,低聲回道:「切,定是被臨安城裡人頭滾滾的景象嚇住了!那謝擴一部尚書,都被活剮在了菜市口,他一個小小員外若再敢陰奉陽違,哼哼~老子讓陛下收拾他!」
這一刻,『狐假虎威』得到了具象化。
雖說你『老吳』是陛下看著長大的,但『讓陛下收拾他』也未免裝了點。
不過,馬員外前倨後恭的模樣,不但讓大家出了一口氣,也確實讓她們底氣更足了。
虎頭自然也明顯察覺到這種變化,當即決定今日不再按計劃進行新政宣傳,而是直接和馬員外談贖買之事,好一錘定音。
和前幾次一樣,因她們的到來,祠堂外又一次聚集了大量看熱鬧的村民。
和前幾次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們興許得了嚴厲交待,再無人起鬨、言語無禮。
就連虎頭也止不住感嘆,『殺人,確實有用呀!』
祠堂前廳,虎頭趁著本方氣勢正盛,開門見山道:「馬員外,上次提起的贖買之事,你想的怎樣了?」
臨安城內借兩大案掀起的腥風血雨,馬員外自然看在眼裡,心知胳膊擰不過大腿,自是再不敢硬抗,只賠笑道:「趙娘子,本人願大力配合朝廷新政!」
話說一半,馬員外卻臉色一變,苦著臉道:「但這贖買價格,能不能再加些啊.雖旁人看著老夫良田千畝,但家中卻有幾十口人,這田地一賣,家中就再無進項了」
說著說著,馬員外還抹起了淚。
可虎頭終究和他們打了幾個月交道,早已看破這群人的嘴臉,堅決道:「馬家灣地處臨安左近,以市價六貫每畝贖回,是朝廷定例,怎可為馬員外一人壞了規矩?」
每畝六貫,確實是市價但,那是六月時的市價。
當時大楚天軍已渡江南下,臨安左近有大量急於南逃或歸鄉的官員士紳拋售良田,一度將十貫至二十貫不等的田價壓到了六貫左右。
市價不假,但日後局勢一旦平穩,肯定會升上去的,馬員外自是不樂意。
不等他訴苦,卻聽虎頭又道:「馬員外若積極配合,將名下兩千兩百畝水田贖賣於朝廷,我可為你申請留下馬家灣西南那九十畝水田,再為你申請一面良善人家的牌匾,怎樣?」
年紀不大,但姐夫那套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的手段倒學的圓熟。
可這話聽在馬員外耳中卻不由一驚.他家在冊田產一千三百畝,還有千餘畝並不在縣衙田冊之上!
這丫頭不但知曉了,甚至還知曉了村西南那九十畝水田!
這是有備而來啊!
心驚歸心驚,原本打定主意實在不行便舍了那一千三百畝在冊田產的馬員外,此時聽聞壓箱底的田產都被翻出來了,當即一臉冤屈道:「趙娘子弄錯了吧,小人家中只有千三百畝田地,再多一畝也沒了,哪裡還有?」
虎頭聞言,緩緩合上了小冊子,不由微微眯眼看向了馬員外那眯眼的動作,和蔡嫿神似。
卻聽她道:「既然如此,待我丈量出那多出的千畝良田,便是無主之地咯?也好,還替朝廷省了六千貫」
「!」
欺人太甚,馬員外心中升起怒火,卻也不敢在臨安殺戮未停的當下頂撞這些淮北女學生,便又抹起了眼淚,只道:「我家世居此地,從未做過一樁壞事,世代行善,幾輩人耕讀才攢出些許家產,趙娘子這般逼迫豈不是欺壓良善麼?」
虎頭聞言,卻微微一笑,淡淡道:「好一個從未做過一樁壞事!大楚雖不追究前朝之罪,但馬員外做過的惡事當真以為無人知曉麼?紹興四年,馬員外趁春旱放印子錢,年末催債,村民麻祥子無錢還你,你不但占了人家田產,連麻祥子家中兩間破屋也不放過,據為己有.當年冬,麻祥子和老母凍斃馬家灣村外.」
「.」
馬員外小心看了虎頭一眼,囁嚅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虎頭卻不搭理他,繼續數落道:「紹興十一年,你家佃工申五因飢餓不耐,偷了你家一把米,被你吊在院外活活打死,這也叫世代行善?」
偷了自家東西,打死他又有甚錯,馬員外並不覺著自己沒道理。
不過,接連兩樁事聽下來,明顯能看出這小娘皮已特意摸過自家底細還不知她是那位淮北勛貴家的女兒呢,忍一時風平浪靜,還是莫要再爭辯了,免得再惹惱了她。
反正她自己也說了,『大楚不追前朝之罪』。
虎頭那邊,原以為自己說起這兩樁事,外間圍觀百姓本應恨意滔天才對,可轉頭一看.秋雨中衣衫襤褸的百姓們,要麼交頭接耳嬉皮笑臉,要麼一臉麻木的看著熱鬧,好似她說的事和他們全無關係一般。
虎頭不由一陣無力,卻還是接著列舉起自己費了好大工夫才搜集來的馬員外諸多惡事,「紹興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前,鄰村孫家利滾利欠你十六貫錢,你便指使家丁上門擄了人家十六歲的女兒為妾」
這回,不等馬員外開口辯解,卻見方才那位主動為虎頭打散華服娘子連連擺手道:「趙娘子,你可不敢胡說!當年老爺帶民女離去時,民女因害怕確實哭了兩嗓子,可如今跟著老爺有好吃的,有好衣服穿,我可不願再回娘家受苦,趙娘子不能以此事來責備老爺,民女是自願的!」
「.」
虎頭小嘴微張。
此時她方知,此女便是那名被擄來做妾的孫氏。
虎頭看了看模樣不錯、至多十八九雖的孫氏,又看了看臉上已有老年斑、雞皮白髮的馬員外。
後者一臉自得,捋須微笑。
可虎頭只覺一陣噁心.這裡的百姓和淮北百姓不一樣,這裡的女子更和虎頭身邊所有的女子也不一樣。
即便來時已做足了準備,但這孫氏,卻讓虎頭生出好大一股挫敗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