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談

2024-08-08 20:28:57 作者: 思歸北鴻
  第29章 夜談

  月上枝頭,宣德門前的行人的影子被四處燈火拖得老長。樊樓上下食客漸漸多了起來。

  宋明軒獨自一人在書房中踱步。他手裡捧著一本書,桌上放著一張琴。他本是懂音律的,只是自退了和莫雲瀟的婚事以後就時常鬱鬱不樂,也難有心情撫琴了。

  「荷露呀荷露,終究是我對你不起。」他想起自己答應過莫雲瀟的三件事。前兩件事尚還好說,可這第三件事是為她尋覓一個佳偶良人。這可太難太難了。

  他倒不是因這件事難以完成而憂愁,而是怕耽擱了莫雲瀟灼灼年華而憂愁。自打退婚的那一天起,他就背負起了這深深的負罪感。

  再想起自己和莫雲澤的「孽緣」無論如何不能為世人所諒。莫雲瀟說得對,莫雲澤來年大考,若是高中,必有官宦之家來捉綠衣郎。到那時,自己和他還能天長地久嗎?

  他越想越是憂愁,不覺輕聲一嘆,走到琴邊坐下,那如女子般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發出「當」的一聲脆響。琴聲悠揚,繞樑不絕。

  這琴聲也深深地感動了他。於是他兩手抬起來,幽幽地彈起了琴來。

  宋明軒將滿腹的愁怨藉由手指傾瀉到了琴弦之上。琴弦跳躍,音樂婉轉流出。且聽這琴聲,時而悲憤時而幽怨,時而如大江大河奔騰不止,時而如涓涓細流綿綿不絕。

  這一曲還未奏完,忽然一聲異響傳來。他手指一顫,原來是一根琴弦斷了。

  弦斷而人心傷。使得宋明軒本就憂愁的心情更加憂愁。他嘆了一口氣,正要離坐而起,忽聽有敲門聲傳來:「軒哥,莫家大姑娘來了。」

  「哦。」宋明軒微微一怔,忙道:「快請進來。」於是莫雲瀟推門而入,跟在她身後的還有稚氣未脫的彩衣。

  莫雲瀟穿著一身紫衣和蘿裙,顯得身材修長,格外婀娜。她戴著帷帽,面容被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點朱唇和尖尖如春筍的下巴。

  「荷露,你……」宋明軒站起了身來,顯得十分緊張。

  莫雲瀟站住了步子,問道:「怎麼?你很怕我嗎?」

  「哦,不。」宋明軒忙說:「只是你來得突然,恕愚兄招待不周了。」

  莫雲瀟沒有說話,只是慘然一笑。她雖笑了,但這笑容卻透著幾分淒涼和落寞。宋明軒從未見過這樣的莫雲瀟,不禁有些慌張。

  莫雲瀟坐了下來,說:「我本早來了,只是適才聽家興哥哥在彈琴。琴聲婉轉動聽,不忍打擾。」

  宋明軒靦腆的一笑,說:「叫荷露見笑了。我也是枯坐無聊,彈琴來排遣而已。」

  莫雲瀟也是一笑,淡淡地說:「聞弦歌而知雅意。家興哥哥心中似有萬千愁緒?」

  宋明軒聞言一驚,大是意外。他所認識的莫雲瀟是那個對琴棋書畫毫無興趣的「女閻羅」。可如今端坐在面前的竟是一個出口成章,恬靜爾雅的女子。她,怎麼會是莫雲瀟?可她偏偏就是莫雲瀟呀!

  在宋明軒愣愣地當兒,莫雲瀟已轉過頭來,注視著他,說:「家興哥哥有什麼煩惱不如對我說了?」

  宋明軒苦笑一聲,道:「我的煩惱,荷露你該是最清楚的,又何苦再問。」

  莫雲瀟低頭沉默了。她很想知道宋明軒為何憂愁,她很想走進他的世界裡去一探究竟。可是他,仿佛在心中築起了一道高高的籬笆,將自己隔絕在外。

  莫雲瀟游目一望,只見在書桌上筆墨紙硯俱全。於是她站起身來,幽幽地走了過去,提筆蘸墨,一攏衣袖,在紙上寫了起來。

  這位穿越而來的莫雲瀟自幼學習國畫,書法造詣也是極為了得。她十歲時參加市里舉辦的青少年書法大賽就以壓倒性的優勢奪得第一。老師的評價是:「字跡剛勁,有東坡遺風」。

  宋明軒看在眼裡卻是大為驚詫。這是他第一次見莫雲瀟提筆寫字。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莫雲瀟一揮而就,抬頭沖宋明軒笑了一笑,說:「家興哥哥,你且來瞧瞧。」

  宋明軒滿腹狐疑,但也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便走過來看了。原來她寫的是一首小詞。

  只見這詞寫道:「昨夜寒蟄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街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是南宋開國將領岳飛的《小重山》。這本是岳飛抒發壯志難伸的一首詞。而莫雲瀟寫在這裡,卻也極為貼切了。


  宋明軒幽幽一嘆,抬起眼來,已是淚水斑駁。莫雲瀟瞧在眼裡,也覺得傷心。只因他的傷心勾動了自己的傷心。

  「荷露。」宋明軒身子微微顫抖,聲音也哽咽了:「難得你如此知我懂我。愚兄感激不盡。」他說著便雙手一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旁的彩衣瞧見了,也是心頭一顫,暗想道:「都說莫家大姑娘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河東獅,今兒個親眼所見,市井傳言倒有九成是假的。」

  莫雲瀟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說:「你有你的憂愁,我有我的憂愁。只不知,你我二人的憂愁能否彼此交換,或許就可以彼此化解,反而成了歡喜。」

  宋明軒一愣,便問:「不知荷露有何憂愁?」

  她腳步一停,轉過身來,說:「我被父親奪去了掌管茗樓的大權。而環兒也被發賣了。」

  「什麼?」宋明軒大吃一驚,忙迎上來幾步,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莫雲瀟慘然一笑,搖頭說:「都是我落水造成的。父親以照料不周為名,將環兒賣了出去。唉,從此之後,我在茗樓更是孤立無援了。」

  宋明軒沉默了半晌,才又說:「荷露,這次你落水,性子倒是變了許多。」

  「我變了嗎?」她問。

  「是。」宋明軒說得斬釘截鐵:「這樣的你多好,可以讓人親近。」

  「唉。」她嘆一口氣,又說:「最煩惱的就是這『可以讓人親近』了。」

  「這又怎麼說?」宋明軒問道。

  莫雲瀟微微低下了頭,不知該怎麼說出口。彩衣卻衝口而出:「三日後,大郎要為大姑娘選婿。」

  「選婿?」宋明軒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事太過突然,喜的是如果選婿順利,那莫雲瀟終身就有靠了。

  可驚喜過後,他又起了疑慮,問道:「只不知如何選法。」

  「爹爹說,我家是賣茶的,自然是要以茶藝為先。」莫雲瀟說:「爹爹要辦一場鬥茶大會,選出最心儀的人兒來。」

  「啊?這……」宋明軒覺得這個主意十分荒唐,便說:「婚姻是大事,豈能以茶藝來定?若有一人茶藝高超,卻是個浮浪子弟,難道伯父也將你嫁了給他?」

  莫雲瀟苦笑搖頭,說:「不,不是我嫁他,而是招他為贅婿。」

  「哦……」宋明軒楞了一愣,又說:「可為何要這麼倉促的選婿?」

  「或許是爹爹不願再縱容我了吧。」莫雲瀟說這話時透著幾分蕭索的意興。

  宋明軒也有悵然若失之感,苦笑道:「荷露,是我對不起你。但願此次選婿,你能覓的佳偶。」

  莫雲瀟把眼一抬,激切地說:「家興,我可不是要聽你這些話。」

  「那你要聽什麼話?」宋明軒不明所以。

  莫雲瀟抬頭望著他,輕輕摘掉了自己的帷帽。宋明軒發現,她眼眶泛紅,黑眼圈也很濃重,雖然仍是十分美麗,但面容有幾分憔悴。

  從小到大,莫雲瀟的脾氣都倔強得很得。宋明軒從未見她流過眼淚,可今天,她似乎欲哭無淚,更是惹人憐愛。

  莫雲瀟逼視著他,說:「在那個家裡,我沒了財權,就是虎落平陽,任人欺辱。父親又要給我找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從未相處過的男子成婚。你可知道我心裡的苦。」

  宋明軒惶然不知所措,但聽她這番話說得感人至深,心中也酸楚了起來。彩衣在一旁看著,更是不住地抹眼淚。

  「家興哥哥,你先前退婚,我絕不怪你。但今天,我只想問你要一句話。」莫雲瀟望著他說。

  「什麼?」宋明軒問。

  「在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莫雲瀟如此直抒胸臆,在那個年代倒也並不罕見,但這話出自莫雲瀟之口可大為不尋常了。

  宋明軒吃了一驚,忙把眼神避開,說:「荷露你對我的一番情誼,我自是明白。但你也懂我,不然你不會寫那樣的詞給我。你知道我的苦衷,你知道我無法和你成婚……」

  「我不知道。」莫雲瀟打斷了他的話,帶著哽咽地聲音說:「難道只因我是『女閻羅』,所以你怕我?」

  「不不不……」宋明軒連忙擺手,連連後退,又嘆息一聲,說:「荷露,你又何苦這樣逼我。」

  「我若不逼你,只怕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和別人成婚了。」莫雲瀟說:「在我所見的人里,只有家興哥哥是個可靠的男子。若你心裡也有我。那我大可拋下茗樓,與你去找一個沒人相識的地方,過男耕女織的生活,那豈不是很美好嗎?」

  「啊?」宋明軒眼睛一瞪,忙向窗外望去。他左右望望,見四下無人,才將窗戶關閉。

  莫雲瀟瞧他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熱切的心也就涼了半截。

  「荷露請恕罪。」宋明軒手扶懸窗,心有餘悸地說:「你可以拋下茗樓,但我不可以拋下樊樓。」

  「只因樊樓是你嗎宋家的祖產,是嗎?」莫雲瀟問道。

  宋明軒不置可否,只輕輕搖了搖頭,苦笑道:「荷露,你也放不下茗樓的。你又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莫雲瀟嘴角一瞥,說:「家興哥哥,我懂你的心事,可你卻不懂我的心事。」

  她說完,緩步走到窗邊,將窗戶輕輕推了開來。宋明軒一驚,本能地想要上前攔阻,但抬起的手終究沒有伸過去。

  莫雲瀟望著天邊的月亮,淡淡地說:「我與你說的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難道你還怕別人偷聽了去?」

  宋明軒尷尬地一笑,說:「荷露你言重了。」

  莫雲瀟望著月亮,訥訥地出著神,說:「蘇東坡有詞雲『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家興哥哥,你覺得這兩句好不好?」

  宋明軒當然明白她的心意,便接口說道:「荷露,這首詞當然是很好的。但並非好在最後這兩句,而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唉,人世間的事大抵如此,你我不過是凡人,如何強求呢?」

  聽了這話,莫雲瀟已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本來熱切的心此刻已經完全冰涼了。於是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強顏笑道:「『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家興哥哥,我懂了。」

  她說完,對著宋明軒慘然一笑。宋明軒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只能低著頭,不去瞧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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