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微放亮時,紫宸殿仍冒著縷縷黑煙。周邊的太監和侍衛拉著繩子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朱太妃早早的就坐在梳妝檯前,望著銅鏡中自己那雍容華貴的面龐。
和往常一樣,朱太妃含著溫和的笑容,鏡中的自己依舊是那樣的美艷和嬌俏。
即使是年過四十的人,皮膚依舊白皙,皺紋也不多見。尤其是她的一雙丹鳳眼依舊是那樣的勾人魂魄。
只是,那兩個站在她身後為她梳頭的侍女面容僵硬,手也在瑟瑟發抖。
一不小心,一個侍女手上一抖,扯動了一縷朱太妃的頭髮,那頭髮竟齊根斷了,絲絲纏繞在了這侍女的手上。
「啊?」二人嚇得面色慘白,雙雙跪倒在了地上。「小的莽撞,太妃息……息怒。」
朱太妃仍舊望著鏡中的自己,不動聲色的說:「你們看,本閣美不美?」
兩個侍女對視了一眼,幽幽的回答:「太妃美麗不減當年。」
朱太妃咧嘴一笑,又說:「本閣這樣的美,卻要被獻血噴濺,豈不太煞風景?」
侍女聞言不禁嚎啕大哭。
昨晚,就在昨晚,雖然紫宸殿的大火順利點燃,但趙佶卻僥倖逃脫。當朱太妃得知這一切便已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紛至沓來。朱太妃目不斜視,依舊望著鏡中自己精緻的妝容。
一隊侍衛簇擁而進,鎧甲鱗片反射著耀目的光輝。那兩個侍女瑟瑟的抬頭一望,見領頭的是一個年輕的內官,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趙佶的貼身內侍張迪。
她們兩個也識相的退到了寢殿的角落邊,互相簇擁著蜷縮顫抖。
張迪目光炯炯,上前一步,厲聲對朱太妃喝道:「朱太妃!你可知罪!」
朱太妃緩緩轉過頭來,用那依舊溫柔的聲音問:「本閣有什麼罪?」
「刺王殺駕還不算罪嗎?」張迪說道。
「本閣不懂什麼是刺王殺駕。」她笑嘻嘻的在修剪自己的指甲:「本閣只是一個愛護乳子的母親。本閣只想替自己的皇兒討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
張迪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於是他冷哼一聲,說:「大位既定,豈容你顛倒黑白!你已私情亂國法,更是罪上加罪!還敢在此饒舌聒噪!」
朱太妃冷冷一笑,說:「好一個大位既定。這話是端王教你的嗎?他為什麼不敢親自來見我?」
朱太妃始終不承認趙佶的皇帝身份,仍以「端王」來稱呼。
不過張迪也是毫不退讓,高聲說道:「官家日理萬機,哪有功夫來見你這妖婦!此刻,官家要去大理寺監獄探望你的寶貝兒子呢!」
聽了這話,朱太妃神色一動,眼神中露出了一絲不安。「你們要將似兒怎樣?這件事是本閣自作主張,與他絕無干係,你們不要任意株連!」
「簡王也有反跡,豈能說任意株連?」張迪不無得意的笑著,說:「官家此去,正是要給你那寶貝兒子定罪呢!」
「啊!你……」朱太妃的心理防線終於崩潰。她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指著張迪說:「你們欺人太甚,無論如何,似兒也是神宗的子嗣,是太宗血脈!我朝自立國以來從未殺過士人,更何況是皇親貴胄!端王有什麼膽子敢壞家法!」
「哼!是簡王自己不知輕重!」張迪反唇相譏:「若他安分守己,官家豈能動殺心?謀反刺駕若不嚴懲,那大宋的國法又有何用!」
他說完之後,便從身旁一個侍從的托盤中拿起一條白練來,說:「朱太妃,我也勸你勿要逞強,念你服侍神宗有功,特賜白練一條,自決了吧。」
朱太妃眉毛一豎,用顫抖的聲音說:「死!我就算死了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她說著就向張迪猛撲過來。張迪猝不及防,居然被她撲倒在地。朱太妃面目猙獰,兩手狠狠的掐著張迪的脖子。
誰能想到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爆發出如此可怖的能量?侍衛們呆了一呆,隨即一擁而上將朱太妃拉了開來。朱太妃奮力掙扎著,嘴裡還在胡亂的叫喊:「趙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好個刁蠻的妖婦!」一名侍衛罵了一句,拿起一塊破布來就往她嘴裡塞,另有兩人已將白練套在了她的脖子上。雖然她拼命的掙扎著,但究竟身子柔弱,如何掙脫得了這些男子的束縛。
張迪在一名小宦官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一邊咳嗽一邊吩咐:「你們放開她。」
眾侍衛一聽都愣住了,朱太妃也愣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的向他投來,尤以被堵著嘴的朱太妃的眼神最為犀利。
「都讓開。」張迪一揮手,侍衛們只好都退到了兩邊去。
朱太妃癱倒在地,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望著他步步走近。
「再怎麼說也是先帝的生母,豈能折辱。」張迪望了她一眼,又對侍衛們說:「所有人都出去,我和朱太妃單獨說幾句。」
「張內官,只怕是不妥。」侍衛長官說:「這婦人兇悍異常,萬一她再對您不利,那俺們沒法向官家交代。」
張迪眼睛一瞪,說:「區區一個婦人,我還應付不了嗎?」
「可是剛才……」
「剛才是我大意。」張迪把手一揮,說:「快去吧,順便也把她們兩個帶出去。」
他說著便指了指角落的那兩個侍女。
侍衛長官無奈,只得應了一聲,揮手帶著眾人退到了大殿外面去。
朱太妃衣衫凌亂,精緻的妝容也已花了。她趴在地上,氣喘吁吁的望著張迪,問道:「你還要幹什麼?」
張迪來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說:「太妃,你剛不是問我官家為何不來嗎?原本官家是要來見你的,可臨到出發時他卻後悔了。」
「哼!他做賊心虛,自然不敢來見我!」朱太妃倨傲的說著。
張迪沒有接她的話茬,只是頓了一頓,說:「官家少了些殺伐決斷之氣。太妃,官家的心裡一直有所歉疚。所以,他並不怨恨你,也不怨恨簡王。」
「哼!我已是待死之人,你們說什麼都可以。」朱太妃十分不屑。
「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張迪說:「官家親口許喏,不會取簡王性命。」
朱太妃眼睛一亮,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張迪繼續說:「臨來時,官家對我說,論親疏,這皇位應該歸簡王所有。只是朝臣不服,向太后又不願見到太妃你兩個兒子先後做皇帝,這才讓官家得漁翁之利。官家說,這並非出自他的本意,但皇位之爭歷來血腥殘酷,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你們少在這裡裝腔作勢!」朱太妃質問道:「若他趙佶真的有所歉疚,就該退位讓賢,扶我兒做皇帝。」
張迪搖搖頭,說:「當初先帝崩逝,是曾布聯絡朝中大臣力主官家登基。所以,即使官家本人要退位,大臣們也絕不會同意,更不會轉頭去擁護簡王。」
朱太妃悵然若失,問:「這是為什麼?」
「簡王行止不端,在民間有『花中龍』的惡名。」張迪解釋說:「他四處搜尋美人以滿足私慾。那些女子們稍有不滿便會被他折磨凌辱。這樣的人,如何做得了皇帝?」
朱太妃的身子微微的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迪也是輕聲一嘆,說:「官家深知太妃你是愛子心切才會做出這等事來。官家還說,他很羨慕簡王。因為他自己的母后很早就謝世了。他從未嘗過被父母疼愛的滋味。」
朱太妃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聲,伏地大哭了起來。
看著痛哭流涕的朱太妃,張迪也是百感交集。但此刻,他已無話可說,也無需多說。
他站起身來幽幽的走出了寢宮去。
幾乎與此同時,趙佶坐在大理寺監獄的審案台前,一盞小油燈在閃爍跳躍,散發著忽明忽暗的光。他對面坐著的則是潦倒頹廢的簡王趙似。
趙似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腳都被鐵鏈鎖著。他低著頭,長發蓋住了那張不復俊美的臉。
大理寺監獄陰冷潮濕,少卿專為趙佶披上了一件絨毛大氅。
此時,在這狹小逼仄的房間裡只有趙似和趙佶兩人。
「昨晚,你的母妃朱太妃縱火燒了紫宸殿,此事你可知道嗎?」趙佶陰沉沉的說。
趙似冷冷的說:「定是母妃知道官家也在殿內吧。」
趙佶露出了一抹笑意,說:「不錯,我確實在殿內。」
趙似抬起頭來瞧了趙佶一眼,又搖頭嘆息說:「只可惜燒你不死。」
「我是被人救出來的。」趙佶向前將身子一探,說:「你想知道救我的人是誰嗎?」
「難不成是莫雲瀟?」
「不錯,正是莫雲瀟。」趙佶回答。
趙似的面部肌肉略微抽搐了一下,梗著脖子說:「莫雲瀟是民女,如何能進宮來?就算你納她為妃,也絕不會出現在紫宸殿中。」
「是我請她來的。」趙佶說:「我讓她喬裝成宮女混了進來。」
趙似鬆弛的面部肌肉瞬間繃緊了。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你貴為九五之尊,天下美色盡可收入囊中,卻為何總是對莫雲瀟念念不忘?」
「你難道不是對莫雲瀟念念不忘?」趙佶反問。
「哼!我與你不同。」趙似瞪大了眼睛,說:「我為莫雲瀟付出的一番真情。而你不過是慾壑難填!」
趙佶禁不住笑了。這是每一個勝利者都會露出的笑容。
「你花中龍也有一番真情的嗎?」趙佶不無揶揄的說道:「你窮奢極欲,風流無度,不知多少女子被你折辱到瘋癲。你還這樣不知羞恥的說自己付出的一番真情?全天下只有你趙似最不應該說這句話!」
「正是因為我縱身在群花叢中,所以才明白你的心思!」趙似也不甘示弱的吼叫道:「你趙佶與我不過是一路貨色,你還記得章惇是怎麼說你的嗎?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你這樣一個輕佻的人,如何配得上莫雲瀟!」
趙佶「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瞪著一雙怒目望著趙似。趙似也同樣迎著他的目光,冷冷說道:「有本事你就將我殺了。但你永遠也不會得到莫雲瀟!」
趙佶強壓心中怒火,重新坐下,說:「你這樣說,我倒不能殺你了。我要你親眼看我如何以匹嫡之禮的將莫雲瀟迎進宮裡來。」
「哼!你自然可以將她強納進宮來。」趙似不屑一顧的搖搖頭,說:「但你可知,莫雲瀟最舒心愜意的日子是與我在王府的日子,絕不會是在皇宮的日子。」
趙佶不緩不慢地說:「她被你蒙蔽所以才會那樣的愛戀你,依靠你。可你也當知,你並非是一個值得她依靠和眷戀的人。因此,她才會決絕而去。她離你而去,並非是因你成為了階下囚,而是你從未真正的憐惜過她。」
趙佶話音未落,趙似就已咆哮起來:「你憑什麼這麼說!」
「就憑那日在宴會上,你以她取樂,你讓她出醜!」趙佶這話一說,趙似沉默了。
「就憑你驕奢無度,四處留情,就憑你薄情寡義,視他人如草芥!」趙佶眯著眼望著他,問道:「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趙似沉默了許久,幽幽的問:「為了她,你能夠棄天下如敝屣,去過那與世無爭的布衣日子嗎?」
趙佶搖了搖頭,說:「我不能。」
趙似冷笑一聲,說:「但我能。就憑這一點,我就比你更愛莫雲瀟。」
「可你還是鋌而走險。」
「不錯,不過我不是為了皇位,而是要告訴她,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趙似瞪著眼睛,一張臉扭曲到猙獰恐怖的程度。
趙佶與他對視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這就是你我之間的不同。你從不會問你所做的事,是否是她想要的。你總是自以為是的一意孤行。」
趙佶聳了聳肩,站起了身來。這是要結束此次談話的意思。但在臨走之前,他還是多說了一句:「我不會為她棄天下,並非是我不夠愛她,而是我懂得身為天子應該肩挑萬民。」
「趙佶!你休要張狂!」趙似歇斯底里的大喊著,身上的鎖鏈因掙扎而鏗鏘作響。
趙佶沒有理會他轉身便走。他一直走到門口又停下了步子,側頭問道:「你的母妃為你火燒紫宸殿,難道你就不過問?」
「我知她難逃一死。」趙似說。
趙佶又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叫張迪去為她送了一條白練。」說完之後他便推門出去了。
趙佶走在大理寺監獄那長長的甬道中,依稀還能聽到趙似絕望的哭喊聲。
最近家中有事,又睡眠不好,神經衰弱,所以更新不及時,萬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