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父不慈子不孝(2)
蘇芽就是在這個空檔,拎著一屜食盒進了院子。
食盒裡鮮香四溢,還夾著藥草的香氣,正是剛出鍋的顏氏滋補雞湯,其中補氣血的藥包由劉三點特供。
婚期定得這麼近,顏氏榮登最緊張人士第一位。
她像天下所有待嫁女兒的親娘一樣,心裡還悄悄地為蘇芽拿著一口氣: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沈淮太有出息,將那金榜題名的飛揚意氣給拿在了前頭,既如此,那這洞房花燭又怎能有遺憾?
她看看身上還帶傷的蘇芽,再看看消瘦甚多的沈淮,自覺肩上扛起了巨大的責任:「不行,你倆得補,得好好地補!」
隨即她便一頭扎進廚房,先整出了一鍋雞湯,緊趕著讓蘇芽趁熱拎過來和沈淮一起喝,還特別叮囑:「成親是個體力活,從早忙到晚,累得不成樣,你倆聽話,可要好好地補著!」
顏氏只不過說了句平常話,卻不曉得自己家的女兒心思活絡,早已悄悄地遍閱群書,將這一句「體力活」聽出了別樣滋味。
蘇芽心中有鬼,面紅耳赤地拎著食盒走了一段,想著沈淮康復不錯,做體力活總不成問題吧?
她腦子裡暇光四溢,咬著嘴唇邊走邊偷笑,東扯一條花枝,西甩一片嫩葉,本就雅致的宅子被她走出了一路春光。
怎知一進沈淮的院子,就聽見屋裡傳來一聲喊——
「沈淮!你當初可是答應過老祖宗,不為難我們的!」
陌生的聲音,提名道姓的內容,這喊話人的身份並不難猜。
蘇芽遲疑地停下腳步,旖旎的心思退去,原來沈淮的父親竟然已經來了。
只是顯而易見,父子相聚的氣氛不甚好,蘇芽微皺了眉頭,拎著食盒欲往回走,這不是適合她露面的時候。
然而沈父的下一句話,叫停了她的腳步。
「難道伱還想在這裡弒母不成?」
弒母?
蘇芽回身,重新打量院子,房門大敞著,高峻和徐遠都不在,那是只有沈淮和他爹在房中?
她心中瞬間難受起來,一種類似於護犢子的心情油然而起:這是個什么爹?沈淮死裡逃生,尚且病弱,正需要關懷,可是這爹悠哉悠哉地過來不說,來了卻見面就為難兒子,像什麼樣子?
這下她便不能走了,院門雖與裡頭頗有些距離,可若想聽清屋裡的對話,也盡夠了。
屋裡很安靜,只有沈父粗重的呼吸。
他這般謾罵,沈淮定然傷心。
蘇芽關切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便聽見一聲嗤笑劃破空氣。
「幾年不見,父親還是這麼沉不住氣,您如此有恃無恐,莫非——」
沈淮放下扶額的手,慢慢地將視線沉沉地壓在沈父身上,「竟以為我不敢不成?」
他削瘦鋒利,看沈父如同看著一堆血肉,眼神里放著血腥味兒。
沈父不防他瞬間變臉,驚懼地往後退,跌坐在椅中,「你……」
沈淮掀開被子,緩緩坐起,也不穿鞋,只將兩條長腿落下,赤足穩穩地踩在床前踏几上。
陽光恰在此時躲進雲中,室內光線暗淡,他的臉便掩映在陰影中,白色中衣反射的微光映著他的雙眼,格外蒼白陰鷙,說出來的話更是狠得瘮人。
「最後提醒這一次,父親務必記住了——你們若再敢玷污『母親』這個詞,我便立時將趙氏挫骨揚灰,再將你那兩個寶貝一樣處理了,最後都混成一碗糊糊,餵進你嘴裡。」
沈父不由自主,順著他的描述想像到了某個驚悚的畫面,狠狠地打了個戰慄。
然而沈淮還沒說完,「父親倒也不必過於擔心,至少有祖父祖母護著,我輕易不會殺你。」
「你,你敢?!」沈父並沒有因為免死而有脫險的僥倖,掙扎道:「說這些狠話,嚇唬我對你有什麼用?難道你不要前程了?」
沈淮在昏暗中微微歪了一下頭,唇角勾起了一個弧度,冰冷。
一切盡在不言中。
地磚似乎有些不平,椅子腿在看不見的空隙里上下晃動,抖出咯吱咯吱的難聽聲音,由來愛體面的沈父卻已無暇掩飾這份狼狽。
「你,你究竟想要做什麼?」沈父終於放棄掙扎,泄氣地問。
「父親不適合用心機,還是快些回京,老老實實地把老祖宗侍奉好了才行。」
「是皇上要我出的京。」
「嗯,讓你出京探病,卻沒讓伺機來漕運上鑽營。」沈淮冷漠地道:「既然已經水土不服了,你便再繼續水土不服幾日,在周宅休養兩三天,十二一早便啟程回京吧。」
「我便不能出門了?」沈父抬起頭,「我至少人在官場,你不能這般不給我留體面。」
「要體面?」
沈父被他全盤壓制,卻又想不通自己怎地到了這般境地,憋屈地瞥開眼。
沒想到沈淮將他又打量了幾眼,卻道:「也行。」
沈父驚訝地抬頭,見沈淮自床頭取過一封大紅印金的帖子,遞過來。
他遲疑地接過,打開,大氣瀟灑的手書格外端正,是沈淮的親筆。
「這!」沈父捏緊了喜帖,「你婚期已定?!」
兒子要成親了,當爹的才知道,更重要的是——「為何我此前竟不知?」
「父親若早知道了,便不會再動替我做主的心思了?」
沈父垂下眼帘,遮掩著眼中劇烈的波動,這,這事要怎麼應對?
「眼下漕運上和淮安時局不穩,官員人人自危,我尚在病中,又新任了大理寺的職,更需要自重,因此便不專門宴請官員了。」
「不宴請?好,好……」沈父喃喃地重複著。
「為表敬重,仍會送上喜帖,」沈淮話鋒一轉,道:「父親來得巧,正好做這場體面,親自代我將這一份喜帖與漕督送去。」
「我?我去送喜帖給漕督?」沈父腦子裡蹭然一響,難以置信地問。
「父親是我的尊長,又已見過漕督,自然該是您去,」沈淮道:「並請父親向漕督說明:為了避嫌,沈家雖未安排專門的宴請,卻會在老宅做三天的流水席,凡來賀者,不論身份,不必賀禮,喜慶話說上一些,吃喝隨意,這一段時日波折甚多,就這麼熱鬧熱鬧,大家也都沾沾喜氣。」
沈父耳中聽著沈淮的話,手上的喜帖有千斤重,有細密的汗自額頭冒出。
沈淮微勾了嘴角,「原本父親姍姍來遲,又直奔漕督府,將我晾在一邊,恐怕外人會對父親有不慈之毀謗,如今由父親親自代我報喜,這份體面,應能彌補一二,父親可滿意?」
儘管面子早就被沈淮踩在腳下踐踏摩擦了無數回,可這一瞬間,沈父仍然覺得又被踐踏到了新低度。
若是以往,他便是明知里子全破了,也定會接過這份體面。可是,如今……
沈父艱澀地道:「我既要裝病,這喜帖,不適合我去送。」
「嗯,」沈淮點頭,卻在沈櫟神色微松時,突然問道:「那麼父親避著我悄悄與邱家商議親事時,可想過合適?」
沈父震驚道:「你,你如何得知?」
沈淮自陰影中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算無遺漏並沒有讓他開心。
他自然並非無所不知,可住在漕督府的這幾日,也盡夠徐遠和高峻翻騰的了,邱家後院那些人,可沒有居安思危的警惕。
只是,他仍然不禁覺得荒唐,眼前這人,愚蠢、荒唐、涼薄、又貪心,卻居然與他確鑿地是血脈相連的關係。
諸般淵源,早已糾纏混雜在苦澀不堪的時日裡,卻讓他如何與蘇芽說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