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問得很平靜,平靜得仿佛就像是聊天時隨口問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又或是開了個無所謂的玩笑,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意。
蘇芽皺眉,「不許這樣說話。」
她探手捧住沈淮的臉,左右上下地搓了搓,「不是歡喜的事情,就不要笑著說——我會難過。」
沈淮臉上的那絲笑意被她搓沒了,眼似深潭地看著她,深潭無波,少頃,垂下眼帘,「嗯。」
蘇芽滿意了,便扯過他的一段衣袖,墊到自己的胳膊肘底下,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拉著他的手指,「那你現在說說看,究竟是有多不孝不仁。」
沈淮垂下眼帘,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蘇芽的手比他的小著兩圈,纖長的手指夠著他的兩根手指,握得很堅定,掌丘一點微硬的薄繭貼在他手上,是細細密密的溫度,慢慢地將那段記憶抹上待暖的顏色,讓本來難以啟齒的那些隱秘也變得沒那麼難說了。
「如果不是我娘的一念翻轉,十三年前,我本應該陪她一起,死在水裡……」
他的聲音平淡,語調平直地講起那一段埋藏在心底的記憶。
十三年前,沈淮七歲,天資聰穎,遠近聞名,卻在與父母同遊船的時候落了水,連同沈母一起被急流裹涌而去,沈家在河裡打撈了兩天,最後只找到沈淮母親的屍體,沈淮不知所終,都道絕無生還之理。
一日之間,沈家連失兩條性命,引人唏噓。沈父甚是悲痛,卻在一個月後便將妾室趙氏抬為正妻,妾室所生的七歲次子、五歲幼子皆由庶子變成嫡子。
沈家二老雖然不喜趙氏,也覺得兒媳長孫屍骨未寒,此時不應這般行事,卻到底還是不忍委屈兩個孫兒,也拗不過兒子,便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沈家一脈單傳已經數代,到了這一代竟然結出了三個果兒,眾人背後都說:是命里註定,那沈櫟若不是違背祖訓,養外室又抬妾室,沈家哪能在遇到如此橫禍之後,還能有兩個男丁以為慰藉?
新的氣象很快建立,原配母子很快成為人們口中的一段往事。
又半年,有人上門求見沈家的老爺和夫人,來人氣派不凡,身邊跟著兩個戴著大斗笠的小童,頗有道骨仙風,見面就問沈家老爺和夫人:「聽聞沈家長孫落水,至今杳無音訊,想是早已淹死,二老可是已經走出悲痛了?」
沈家老爺行伍出身,有些暴躁脾氣,聞言不喜:「我家孫兒聰明伶俐,天賦過人,遭此橫禍乃天道不公,老子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出去,你上門來說這些扎心話,是何道理?」
來人不動聲色,「沈老爺認為那是天災?」
沈家二老聞言有些微凝滯,繼而道:「自是天災。」
來人微微一笑,問道:「既是天災,那便難測,怪道沈家從善如流,不到一月便又辦喜事。想來哪怕時光倒流,令孫還在,你二人也定是仍然沒有護住那大孫兒的能力了?」
沈家老爺聞言一震,攥起了拳頭,將桌面捶得巨響,「管它天災人禍,若我孫兒仍在,老子舍了性命也要護他到底!」
「如此甚好,」來人微微點頭,將身後一個小童往前一推,「二位看看這是誰。」
斗笠除去,沈家長孫沈淮歸來。
據來人所說,八個月前自己是在河灘撿到水流衝來的孩子,只是這孩子似乎受到刺激,喪失記憶,便收留下來。直到兩日前,孩子突然頭痛,病了兩日,竟然記起了姓名和家中位置。
可惜也只記得這些,他便送過來看看是否屬實。
長孫失而復得,沈家二老喜極而泣,小沈淮卻有些木木呆呆。
來人說,這孩子恐怕是落水嚇的,需要原先熟悉的環境幫他喚回記憶,叮囑二老好生照顧,然後又指著另外一個黑乎乎的小童,說這是小沈淮撿到的乞兒,認準了小沈淮不肯片刻相離,沈家若有餘糧,不防留他給沈淮做個伴兒。
二老自然滿口答應,要留來人重謝並常住,對方卻說已經在此地羈絆太久,如今正好四處遊歷去,連姓名都不留,只取了百兩紋銀便揚長而去。
沈父見那孩子全無過去記憶,也沒有母親相護,格外無話,又因他與趙氏情意甚篤,偏愛二子,於是便將沈淮扔給沈家二老養育,父子愈加疏遠。
時間如白駒過隙,又四年,童試案首沈淮入學南京國子監已有時日,才華愈顯,風頭無兩,極受偏愛,卻在某日與同學發生衝突,被人推下了秦淮河,在買墨歸來的黑小子高峻救出他前,已水沒頭頂,昏迷不醒。
此事影響惡劣,一時混亂。沈淮卻在醒來後,帶著高峻走了。
主僕二人披星戴月,半夜回到嚴州府,進門直奔兩個異母弟弟的房間,把人捆了扔進沈父臥寢,將沉睡中沈父和趙氏砸醒。
那時十二歲的沈淮已很高挑,只比沈父矮半個頭,少年清瘦,提著劍的樣子卻十分狠厲,「新仇舊恨,今日一併結算!」
他將那個與自己年歲相差只有半月的二弟沈沅拽起,用劍抵著他膝蓋,問沈父和趙氏:「這雙腿踢過主母,卻從未跪過祠堂,可見金貴,我今日要先削他一雙腿,你們誰願意替?」
沈父暴怒,以為他發狂,上前就要暴踢,沒成想卻被少年沈淮一腳踹了個跟頭。
昏黃的燭火中,少年恍如惡魔,仗劍相問:「怎麼,我的好父親,你要替?」
誰家兒孫這般行事?眾人才知道這少年不是虛張聲勢。
「孽障!」沈父被摔得緩不過氣,聲嘶力竭地咒罵:「發的什麼瘋?」
少年沈淮的劍尖從容地在地上點了點,「我發的什麼瘋?」他冷笑道:「你們猜。」
說話間,高峻已將趙氏也捆好了,與她那兩個兒子扔做一堆。
「先說好了——」少年沈淮道:「猜到了好生講出來,可不准用喊的,哪個喊了,我就把哪個的舌頭先削了。」
地上被迫跪著的沈沅怒睜雙目,罵道:「沈淮,你不要命了嗎?我明日就去官府告你,讓你身敗名裂!」
他與沈淮同齡,卻沒有沈淮的天資,至今還在地方童學讀著,尚未過童生試,日常看這個兄長是又妒又恨,極其不順眼的,仗著母親趙氏掌家,對沈淮是十分不服氣,只是沈淮一向冷冷不理。
此時少年沈淮卻理會他了,側目道:「那就先從你起。」
他捏著沈沅的下巴,清脆地卸掉,指頭在沈沅喉下點過,沈沅的舌頭就吐出來了。
少年沈淮拖著沈沅那張驚恐的臉,卻回頭問趙氏:「我要削他舌頭,倒是與他方才罵我無關,你猜猜看,其中是何淵源?」
趙氏驚恐地道:「你,你莫動他!」
「那不如割你的?」
「沈淮,大哥兒,你今日為何要如此待我們?」
「趙氏,你不猜?」
「大哥兒,我們究竟何處得罪了你?你說出來,我們改,改還不行嗎?」
「嗯,我倒忘了,你這張嘴,慣會擺弄是非的,卻不擅長說實話,」少年沈淮點頭道:「應該割你的舌頭,斷你兒子的腿。」
他說著話,反手一劍挑過,伴著慘叫和兩道血花,沈沅應聲滾倒,抽搐著喊:「啊啊啊!娘啊!娘!爹娘救我!」
實在是慘。
少年沈淮卻無動於衷,「喊出聲了,得割舌頭。」
他說著便重新捏住沈沅的下巴,和方才一般的手法弄出舌頭,倒握長劍,這就要用劍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