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曾想負盡天下人(3)
「是你祖父來了。」
蘇芽悄悄地吐出一口屏了許久的氣,才覺得背上一片涼意。
只因沈淮講得太過細緻了,他甚至能夠語調平靜地重複了幾段當時的對話,她不是害怕,她只是覺得驚心,故事裡的少年沈淮與她認識的沈淮太過迥異,那裡一定有許多更細緻的前因後果,他卻偏偏從最殘忍的地方說起。
「嗯,是祖父來了。」
沈淮拉開蘇芽的手,將她手心的沁出的冷汗慢慢擦去,「害怕了嗎?」
掌心的汗騙不了人,蘇芽點頭承認,「嗯,害怕。」
沈老太爺趕來,自然是阻止了少年沈淮的殺著,畢竟沈父和趙氏還好好活著,蘇芽心中疑慮和緊張並存,最害怕的卻是沈淮講述時的面色無波,他哪兒像是當事人,他完全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這使她本能地想要將話題稍岔開些,以緩和氣氛,「所以,你祖父是聽見動靜後趕過來的嗎?」
沈淮將蘇芽的手心擦乾,又輕輕放回她自己的膝上,「你若害怕,便不說了罷。」
「不,你說,」蘇芽有些慌,重又抓住他的手,「我要聽。」
「原本我是想過永遠不對你提這些事情,就讓你當我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但是今日我才察覺到,與其日後讓你從別人口中得知這些過往,懼怕我,厭棄我,不如我自己說給你聽,」沈淮的聲音終於有些艱澀,「——你若是怕了,還來得及。」
蘇芽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她只是皺了眉頭,問他:「你娘……婆母是他們害死的嗎?」
若真是那樣,沈淮該多麼難受。
有人在前世害死了顏氏,她重生歸來兩年多,都擺脫不了恐懼和怨恨的噩夢,若殺死沈淮母親的人是沈父,他得多麼痛苦?!
婆母?——她對沈母的稱呼,落進沈淮耳中,仿如幻聽。他眼中波瀾翻滾,不自覺地握緊了掌中素手。
「蘇芽,你果然是個傻姑娘,」沈淮說,「你的心眼兒都用到何處去了?難道不知,這是唯一一次反悔的機會了麼?」
「我要悔什麼?」蘇芽道:「你把事情都講完,我再看。祖父過來,是將你攔住了嗎?」
「祖父進來,是要殺我父親的。」
「什麼?」蘇芽震驚,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在前面的故事裡,沈老太爺甚至接受了沈父在喪事過後一月內就將趙氏扶正的,事過境遷,他怎麼會突然為了屍骨已寒的兒媳去殺親兒?孫兒再有出息,當時也還都只是預想的前程,論起份量遠遠不夠讓親兒子拿命換,難道沈老太爺真能大義滅親?還是……
沈淮十分冷靜,問道:「你是不是覺得,祖父是以退為進?」
「倒也沒有……」蘇芽否認得不是很堅決。
「也許吧,我那時年紀小,又有被養育照顧的情分,自然是信他的,」沈淮眼中晦澀不明,道:「祖父行伍出身,比之父親壯碩不少,他進門便一腳踹翻了我父親,痛心疾首地斥罵,說是被他謊言所騙,竟不知他對我娘惡毒至甚,又說沈家不該有這等不仁不義不知廉恥的人,要親自殺了他給我娘謝罪。」
「祖父說的也是有理。」蘇芽再不願他獨自沉浸在痛苦的回憶里,便時時與他應和著,只是那一些竭力隱藏的緊張,到底是不知不覺地從緊握的手上傳了過去。
沈淮目光流轉,從蘇芽堅定回握的手看到蘇芽專注溫柔的眼,終於極其細微地勾了一下嘴角,「無論如何,祖父的言行確實比別人的推諉要恰當得多,我心中悲憤仿佛突然被人理解了,有了發泄的出口,之後眼見著祖父當真揚劍要殺他,我不願他承受手刃親子的痛苦,便將祖父攔了下來。」
蘇芽嘆了口氣,為當年那個少年,「於是你便放過了他們?」
「那也沒有,我只是堅持自己動手。」
「可是——」
「可是祖母也追過來了,朝我跪下了,要為子償命,讓我殺她,」沈淮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怎麼殺她?祖母甚是溺愛我父親,祖父又歷來很聽我祖母的話,若非如此,我娘也不至於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受那些委屈。」
蘇芽心裡像是被塞了黃泥巴一樣,又堵又難受,她一直以為至少沈淮的祖父母是極其珍重疼愛他的。不然當日沈淮怎會想要將她和顏氏託付給他們庇護?可是現在,這一家人的舉動,她卻看不懂了,沈淮分明就是個外人,被人變著法子地、齊心協力地瓦解著心防。
「——所以,婆母究竟是不是你爹他們害死的?」她問,無比盼望這一切只是個誤會。
沈淮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我娘是自己跳河的。」
「那,那你呢?」
「我是我娘拉下去的。」
蘇芽再次屏住了呼吸。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卻不敢再次求證。
難怪沈淮劍指沈父時,說沈母也恨自己。
可是,為什麼?沈母為何要那樣,她都肯為了小沈淮受盡委屈,為何臨了卻要斷了孩子的生路?
「也許是因為我將她困在沈家,太累了吧。」沈淮垂下眼皮,「我入幼學早,每日朝夕都泡在書里,那天先生休沐,我才有空跟著去上船,於是便聽見了他們的爭執。之後我自然上前護著我娘,便把沈沅給打了,再之後我父親過來,斥責我沒有長兄模樣,讓人將我按在船板上用家法,又將我娘按倒了,說她教子無方,叫沈沅上去踢打,我在掙扎時看見,他一腳將我娘的眼睛踢出了血。」
蘇芽倒抽一口涼氣,難怪,難怪他恢復記憶後,要將沈沅的腿給廢了。若有人將顏氏踢成那樣,她定是要將人的腳給剁了。
「後來的事情,我便記不清了,」沈淮抬頭,眯眼看著門外日光,「我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當時場景,可終究還是忘了……我只記得被我娘扯下船,按進水底,我拼了命地掙扎,卻怎麼也掙扎不上去。那時我還是想著要救她,可是人小力微,最後我就抱著她的胳膊,想著陪她一起死也行。」
「但是沒過一會兒,她仿佛又改了主意,使勁地把我往水面托上去,還仿佛要跟我說什麼,只是一張嘴卻都被水灌進去……那時場景,我倒是有四五年裡真的全忘記了,直到那會兒被人推落秦淮河裡,才又記起一些來,後來他們說家醜不可外揚,我娘是自己投河,縱有逼迫,我也已廢了沈沅雙腿,又刺傷了父親,當可解氣,此後不准再有人提,必須將這些密辛按死在沈家宅里,絕不可影響了父親和我的仕途。」
沈淮嗤笑了一聲,「父親要前程,自動就把趙氏和沈沅兩個的不平給按下了。我這一番大逆不道,便也再無外傳。」
說至此處,他回頭看蘇芽,微微笑著,「你看,他們都想要我忘了的事情,我真的都快忘了,連我娘都已經化為黃土了,我也再沒可能尋她問到答案。」
蘇芽喉嚨里澀到生疼,沈父趙氏他們雖未親自殺人,沈母卻確鑿是被他們逼死的,那時沈淮小小年紀,被親爹痛責、被親娘帶著去死的時候,七歲,歸來失憶,再記事時想為自己和親娘尋個公道,卻被老人以親情綁架,那時他才十二歲。
十二歲,依然有孺慕的年紀,他心中得有多麼悲傷和彷徨。
看著沈淮臉上平淡的笑意,蘇芽的一顆心仿佛被帶著倒刺的鐵銼壓緊了,窒息。
原來這一場混亂,最後痛苦的只有那個失去庇護的孩子。
她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往前傾身,想要抱抱他。
沈淮任她抱著,卻只是拍了拍她的脊背,平靜地道:「都過去了,我已經沒什麼想法了。」
他越平靜,蘇芽心裡越是難受。
「都過去了,」她哽咽著說,「都過去了,你不要再難過。」
「嗯,」沈淮應了一聲,卻道:「還是有些後續,你也聽一下。」
蘇芽直起身,不解地看著他。
「有些事情本來就想要告訴你的,既然今日開了頭,便一併說了吧。」
他語氣有些嚴肅,蘇芽便坐正了,「好。」
「不必緊張,這件事情倒沒有那麼麻煩,」沈淮寬解道,又問:「你是不是覺得奇怪,看起來我與祖父母的感情深厚,也甚是依戀他們,卻為何我病危的消息都已經傳到京城了,祖父母卻未見消息?」
蘇芽常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是透明的,為何他總能猜中她的心思?
她老實地點頭,「若不觸及親兒孫的性命,老人家總是願意家宅平靜的,只是大概心中對你有許多愧疚,此後恐怕加倍彌補了吧?你這樣出色,已是光耀了沈家的門楣,於情於理他們都不該『有事耽擱』——或者,老人家的身子不太康健?」
她用辭是斟酌過的,沈淮自然懂得,卻道:「祖父母身子甚是康健,只是太后和皇上不願意讓他們離京。」
蘇芽今日已經驚訝數次了,此時仍舊無法按捺住吃驚的表情,「這是為何?」
沈淮不是頗得太后和皇帝的喜愛嗎?縱是皇帝派了六名太醫來,不僅為救人,也為核實,歸根結底是真的極其看重沈淮的,卻為何在此事上如此不通情理?
「我那時覺得生無可戀,又覺得死也懦弱,便隨意地讀書應試,侍奉祖父母,一面渴慕,一面憋屈,心裡只覺得天下無人可信,也無人不可辜負,便遊戲人間也可。」
沈淮在蘇芽面前坦誠得毫無禁忌,道:「後來金榜的事情天下傳聞,我面上通透,心中實存著惡意,將那內閣首輔劉吉悄悄地捆了,就想為國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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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