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是漢子,葉姑娘當然不是刺客,但是葉姑娘會不會遇見了刺客?畢竟算算時辰,我們府上的隨從在官道邊上遇襲時,姑娘可能……」
「直接說我們窩藏刺客就是了。」思卿接口。
「卑職不敢。不過……」
思卿一揚手:「搜,請隨便搜。話說在前頭,若搜不出……」
端王府來人正要說話,外頭忽然跑進來一名書吏打扮的人,附在端王府來人的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
思卿離得近,耳力又好,聽了三四成,還不待書吏說完,笑謂沈浣畫言:「楊大司寇有福氣,昨兒四太太還說呢,說他新近娶的這位如夫人,那身段兒美極了。又擅劍舞,簡直是公孫大娘再生一般。」
沈浣畫沒聽明白,端王府的來人卻一個踉蹌,連忙躬身道:「嘉國公爺,葉大娘子,卑職告退。今日多有得罪,恕罪則個。」
沈江東兄妹還沒回神,思卿卻擋住了門,一振玉色披風寬大的袖子,口裡道:「你們說來便來,說去便去?來時容易,去時難……」
「妹妹莫要失禮。」沈浣畫擔心思卿又惹事端,連忙打斷她。
「禮他們先失盡了。人家懷疑我們窩藏刺客,嫂嫂,讓他們搜,搜搜看看咱們是不是窩藏了刺客。今日他們不搜,便別想離開葉府別業一步!」
沈江東不料思卿這般「周全」。他料想自己盯著,暗室的機關端王府的來人也難以發現,於是也說:「來都來了,怎好白來一趟?搜吧。」
端王府眾人連連告罪,口稱不敢,思卿忽然走到為首端王府親衛身前,盯著他道:「這位大人,您瞧好了,我可佩著劍呢。」說完「刷」得從袖子裡抽出短劍架在他脖子上,左手虛虛放在他頭頂百會穴上。
沈江東大驚:「不要胡鬧!」
「你們搜不搜?搜不搜?若不搜,我便先殺了他!反正若你們不搜,窩藏刺客的罪名我便背了,多殺一個也不算什麼。」思卿閒閒道。
沈江東一個倒仰,連忙呵斥:「你別胡鬧,快放下劍。」
「他們搜,我便放劍。」思卿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沈江東厲聲道:「你先放劍!」
思卿忽然一笑,放下右手道:「好,我先收劍。」左手卻依然虛放在那人要穴上不放。
被思卿挾持住的人見沈江東也奈何不了她,連聲說:「搜!搜!我們搜!」
端王府的眾人聽了連忙散開,四處搜尋起來。
思卿收了劍,躲到沈江東身後。沈江東又好氣,又好笑,屏住呼吸,生怕這群人一不小心觸動暗室的機關。
沈浣畫背靠機關所在的瓷瓶,把寬大的袖擺搭在瓶上,溫柔地笑著對端王府親衛道:「舍妹初回帝京,不大知理,大人不要見怪。」
那人哪兒敢再多說,只好給沈浣畫回了個禮。葉府這處別業極小,片刻就搜完了,端王府眾人回到前院,垂頭道:「並無異常。」於是連連告罪,又沈江東面色陰沉,只好灰頭土臉地退出去了。
霞影張望著他們走遠,關門連聲道:「大姑娘可嚇死奴婢了,奴婢還以為又要見血呢。」
思卿問老管家:「藥呢?」老管家從鼓囊囊的腰間掏出桑皮紙包的草藥來,「幸虧他們只搶了我手裡拎的去,沒摸我身上。」
沈浣畫吩咐老管家:「快去熬藥。」又吩咐霞影,「你去幫襯著。」便要轉動機關請蕭繹和程瀛洲出來。
沈江東道:「等一刻,萬一他們去而復返呢?」話音剛落,又有人敲門,沈江東大步流星將門打開,果然是一名端王府隨從,哈腰陪笑著說:「小的奉端王爺命特來賠罪。」說著兩隻眼睛卻只管往裡面張望。
沈江東將門大開,道:「不就是再搜一遍麼?來,進來,請便。」
端王府的隨從連忙陪著笑:「不敢,不敢,小的真的不敢。王妃說了,請葉大娘子改日往府里去,王妃便與葉大娘子說道說道今日之事。還望公爺和大娘子不要著惱。」
思卿見他笑得一朵喇叭花似的,不由一陣火起,也不管會不會使得沈江東兄妹得罪了端王府,只管怒呵了一聲「滾」,用力關上大門。
沈江東目瞪口呆,沈浣畫頓足:「好妹妹,你怎麼說話?這要傳揚出去,你可怎麼嫁人?」
思卿淡定道:「不嫁也無妨。」
三個人從院中往閣子裡走,沈江東轉移話題問:「方才你說什麼?什麼楊大司寇的如夫人?」
沈浣畫卻已經想明白了:「聽說楊尚書新娶的如夫人擅長劍舞,可能劍不離身,也被當成了拿劍的小娘子?方才端王府的人是不是也摸到楊尚書家的棲霞居去,惹惱了這位如夫人?今兒瞧著她可是烈性子。」
思卿道:「嫂子猜的不錯,那書吏來傳話說什麼楊大人的如夫人直鬧到端王府別業王妃那裡去,哭天搶地的,端王聽見鬧大了,連忙叫他們都回去。」
沈浣畫問:「他們應該不敢再來了吧?」
思卿先道:「端王府方才的來人是誰?端王的親衛?去楊尚書家的又是誰?該不會是打傷了程先生的番僧罷?番僧大戰公孫大娘……」
沈氏兄妹相顧,一齊被思卿的思緒帶偏,沈江東正要插口議論議論端王府的番僧,誰知思卿見老管家把藥熬得差不多了,於是又回答沈浣畫方才的問題道:「那位程先生傷勢不輕,既然藥熬好了,先給他看傷要緊。」
沈浣畫打開機關,蕭繹正搭著程瀛洲的脈,側頭一笑:「我都聽見了,今日可多謝葉姑娘。」旋即皺眉道,「他的脈息很弱。」
思卿聽了又拈起針下了幾針,程瀛洲胸口起伏不定,人看起來倒是清醒了幾分。
「你通醫?」沈江東奇道。
思卿一面下針一面答:「略通一二。」
「你既然通醫,那天你中毒的時候你自己怎麼不……」
「首先,我只是略通;其次,那天我要看方子,是舅爺您說『你看濟什麼事,我拿去讓大夫看看』的。」
「等一下,」沈浣畫打斷問:「什麼中毒?怎麼回事?」
思卿道:「我回京時,還沒進城,遇見了一夥歹人,意圖不軌。我哥他們都被歹人迷暈了,我和歹人動手,被劃傷了。對方劍上有毒,我就中毒了。幸好舅爺路過,我們在你們家城南那處新園落了落腳,後來毒解了,我就沒事了。」
沈江東頷首道:「就是這樣。蘭成怕你擔心,就沒有說。」
蕭繹問:「什麼歹人劍上還有毒?」
思卿打岔對沈江東道:「舅爺,今兒我也算幫了你們,咱們扯平,兩不相欠。」
這時老管家熬好了藥端進來,一進廳就道:「我的天爺,怎麼一股子血腥味?」方才思卿刺傷了孟光時身邊的人,還未來得及清理血跡。
思卿面不改色:「抓了一隻山雞,可巧才殺了一刀,竟沒抓住,讓它流著血給飛了。怪可憐見的,早知道就給它包包傷口,再放它走了。」
蕭繹看看沈江東,沈江東看看沈浣畫,想起方才孟光時梗著脖子一驚一乍的樣子,都面色古怪。
老管家莫名其妙:「殺雞?怎麼在廳裡頭殺,不到院子裡頭?」
「是我想得不周全。您快煎第二副藥去罷,急著用藥呢。」思卿敷衍著端過藥來。
老管家抽身去煎藥,思卿卻端著藥碗仔仔細細地在燈下看了半晌,自己又嘗了嘗,方才遞給霞影,叫她給沈江東服用。
「他方才沒出賣我們,你何必這般懷疑他?」沈浣畫皺眉。
思卿冷笑:「嫂嫂,老匹夫治家不嚴,旁人不知,你還不知麼?」
聽見思卿隨口就用「老匹夫」三個字問候生父,沈江東忍不住揉了揉額頭,蕭繹也投來疑惑的目光。
正說著,霞影已經服侍程瀛洲服下了藥,思卿去招呼霞影打水洗地,蕭繹湊過來小聲問沈浣畫:「老五,這位葉姑娘和她父親不和睦?」
沈浣畫輕聲道:「豈止不和睦?思卿妹妹回來,把府上鬧得沸反盈天的,公爹的真心痛都發作好幾回了。」
「這是什麼緣故?」
「我也不甚清楚。公爹當年弄丟了思卿妹妹,思卿妹妹是被她養父在南邊兒養大的,仿佛是思卿妹妹的養父對她極好,她不願意回京,公爹使了什麼不光彩的法子硬逼她回來得,她一回京就和公爹別由頭。」
沈江東道:「你公爹裝病,說他病得快要死了,把蘭成妹子騙回來的。」
「啊?」沈浣畫奇道,「還有這事?難怪思卿妹妹回府見到公爹時,氣得臉都青了。」
沈江東又問:「你知不知道你這小姑師從何人?」
「怎麼,堂堂國公爺也喜歡探聽別人陰私?」思卿從外面端著水走進來,一時正在悄悄議論她的三人都有些尷尬。
沈江東底氣不足地道:「葉姑娘又通醫,又機變,我覺得好奇。」
思卿想了一想,看看蕭繹,又看看昏沉的程瀛洲,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似的,淡淡道:「我長於民間,會些防身的本事罷了,照著這位程先生,還差十萬八千里。至於通醫,那可真不敢當,只願萬一醫壞了人,你們不要見罪於我。」
蕭繹和沈江東都十分關係程瀛洲的傷勢,蕭繹聽了思卿的話,又去探程瀛洲的脈息,覺得已趨平和,於是笑道:「姑娘太自謙了。」
「我不是自謙,」思卿拎起被劃破袖子的披風看了看,又隨手扔下,「自打回帝京來我一直裝的好好兒的,嫂嫂可什麼都沒看出來。」
沈浣畫見沈江東看向自己,連忙搖搖頭。
「可惜今兒是在太險了,沒辦法,破功了。」
沈江東奇道:「葉姑娘裝什麼?」
「自然是妝姑娘,」思卿一挑眉,「難不成讓府里都知道我殺人盈野……」
「好妹妹!」沈浣畫打斷,「別信口渾說。」
思卿忽然鄭重起來:「家師姓傅,諱臨川,是終南派的俗家弟子。」
「這名兒聽起來有那麼一點熟,」沈江東道,「你養父不是南邊的商戶人家?」
沈浣畫插口問:「那邊不是姓藍麼?」
思卿冷冷一笑道:「還姓綠呢!商戶人家?老匹夫說的話能信麼?」
沈浣畫無奈道:「思卿!好好說話。」
「不瞞諸位,那位老匹……我那便宜老子雖沒見過對我有養育之恩的的授業恩師,卻因為一些緣故,和我的授業恩師不對付。今兒我替這位程先生醫傷病,幫你們遮掩,不圖其他,但求你們不要將我的路數說出去,好麼?我有隱衷,不能多言,萬望理解。」思卿輕聲道。
沈氏兄妹聽了思卿的話同時皺眉,蕭繹聽了眉心微動,道:「姑娘請放心,我自不會多言。」
沈浣畫看看蕭繹,又看看思卿,忽然想到了什麼,上前一步,現在二人中間,問蕭繹:「三哥打算怎麼辦?」
蕭繹看了看程瀛洲道:「若他好轉,我們先回南山芷園。」
沈氏兄妹都知道南山芷園在南城門外的南山上,與南苑只有一座城牆之隔,也是蕭繹瞞著太皇太后與端王建起的親衛的聯絡之所。
思卿道:「我方才問過了,老管家說這兒的囤里藥材不全。不知您的下處有沒有好大夫,有沒有藥庫?」
蕭繹皺眉搖頭:「都沒有。」
沈浣畫道:「芷園離城裡很近,可以進城去取藥,只是……」只是別被有心人盯上。
蕭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說:「那倒也是。」說罷目視沈浣畫,意思若回了芷園,自己自有辦法。
思卿聽了對沈江東道:「舅爺去看看外頭是不是消停了,端王府有沒有在官道設卡。」
蕭繹冷哼:「量他不敢。」
沈江東長揖道:「還是去看看,以保萬全。」
思卿給程瀛洲起了針,老管家煎了第二副藥來,霞影接過又服侍程瀛洲服下。思卿從裙邊解下一枚打籽繡的荷包打開,取出一枚安息香丸,讓霞影點燃放在程瀛洲身邊。
沈浣畫打了個哈欠:「你還隨身帶著這個?」
「我總是難以入眠,所以隨身帶著。」思卿答。
這時沈江東回來道:「我瞧過了,現在外面沒有人。」
蕭繹看著程瀛洲問思卿:「他移動真的無礙麼?」
沈江東急道:「要麼三爺先回去,我們且照看老程。」
思卿道:「他必須走,若是死在這兒,嘉國公爺怕是不能安坐於此和我說話了!」說著叫老管家來,「我看後院兒還有匹老馬,還有舊車,你去套上。」
老管家應了。
蕭繹也說:「一同往回走,我們往南,你們從西城門進,天黑走路也不顯。」
思卿靠著門板,燈影裡面面容有些模糊,耳邊的碧玉蜻蜓墜兒輕輕晃動著:「正好有兩輛馬車……」說著忽然聽見了什麼,從發間結珠網巾上拔下一根釵子走出閣門。蕭繹也反應過來,快步走出閣子,捻起一粒石子用力向上一擲。
「準頭不錯。」思卿淡淡道。片刻後只見思卿拿著一隻重傷掙扎的鴿子進來,那鴿子腿上有竹筒。
思卿摘下竹筒,順手將鴿子一扔,沈浣畫連忙接住了,掏出手帕給它包紮,憐愛地抱在懷裡:「三哥,你們截人家信鴿做什麼?」
誰知思卿讀了竹筒里的紙條面色大變,將紙條丟給沈浣畫,驚呼「不好」,忽然跑出閣子往後院去,蕭緊隨思卿一起。
沈氏兄妹連忙看紙條,上面寫著「速速派人來西山葉氏別業,勿密」,二人面色大變,也追著思卿和蕭繹到了後院,只見思卿已抽出短劍指著老管家,厲聲問:「你是什麼人?!」
老管家面如死灰,也不接話,忽然一陣抽搐,蕭繹搶先一步上前按住老管家的肩頭,思卿大呵:「卸了他的下巴!」可是已經晚了,他咬破口中毒丸,已然自盡身亡。
沈浣畫張口就說:「他莫不是何適之的人!」被沈江東狠狠盯了片刻,沈浣畫才意識到自己失態。
東閣大學士葉秀峰與先皇后的叔父武英殿大學生何適之不睦,舉朝皆知,沈浣畫當著今上這般講實在不妥。
思卿格格笑道:「嫂嫂,我說老匹……爺子治家不嚴,如何?」
沈江東四顧:「居然沒發現這院子裡養著鴿子,不知道飛出去幾隻?」
蕭繹道:「沅西,把他埋了,我們快走。」
沈江東自去處理老管家的屍首,霞影和思卿已經套好了思卿和沈浣畫來時乘的那輛葉府的馬車和別業里的舊馬車。
霞影關好別業大門,思卿和沈浣畫坐了一輛馬車,霞影駕車。沈江東將程瀛洲扶上另一輛馬車,蕭繹跟了上去,沈江東將他妹妹沈浣畫的帷帽摘了薄紗戴了,駕另一輛馬車,趁著夜色往西城門方向而去。
沈浣畫在車中問思卿想不想知道「穿石青道袍的公子」是誰,思卿挑眉巧笑:「好嫂子,能讓嘉國公爺如此禮敬的貴公子,只怕得是親郡王爺往上的。可巧我認得這位程先生。有一次路過明溪書屋,我那便宜老子正客客氣氣一口一個指揮使慢走親送他出來,叫我瞧見了。想來能讓老爺子這般親熱,不是金吾衛指揮使,就是府軍衛指揮使。你說,誰能支使得動上直親衛指揮使?」
沈浣畫倒吸一口冷氣,輕聲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可真沉得住氣,一些兒沒露出來。」
思卿笑道:「我若不知道他的身份,怎麼敢拿劍指著孟大長史呢?」
此刻沈江東和今上正在議論那位孟光時孟大長史,沈江東聽聞今上今日被端王當成刺客的原因竟是今上私下往端王別館去見端王府長史孟光時,連聲道:「陛下此舉太過冒險了!若想見光時,派個人去就是了,何必在這種時候親自去?若是您受傷,可怎麼得了?」
原來端王府長史孟光時,確實如思卿所料,是今上的人。
今上與其叔父端王離心離德,今上將素有才名的孟光時放在端王身邊。孟光時得到端王賞識之後,今上一直對孟光時不甚放心。
蕭繹對沈江東道:「我們和光時一直單線聯繫,恐時間一久,光時心裡打鼓。沒想到端王府的人這麼警覺。」
沈江東知道蕭繹也恐孟光時再起貳心,便嘆了口氣道:「陛下再不可置安危於不顧,還是謹慎些好。」
說著二人都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