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安拉

2024-09-14 18:25:57 作者: 深藍圓舞曲
  人間。

  一劍落,萬物分。

  埃及死後的世界姑且不提,可在滅世的魔劍下,人間大地切切實實的變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

  大地被切開,河流被截斷。它們有的以鬆散的形式散落,裡面的循環徹底破滅,一切生命都隨之滅亡。

  只有少數大的碎片還能維持一點點生態,如果能在破滅前融入卡俄斯,那就還有一線生機。

  而在這些碎片當中,最大的那一份,無疑就是埃及曾經的核心,那被後世稱為尼羅河三角洲的地方。

  隨著世界的崩解,和其他地方的衰敗相比,那處埃及的發源地反而像是重新誕生了些許綠意。

  尼羅河水中的血色漸漸褪去,埃及的母河重新煥發生氣。

  古河復甦了,因為它的主人回來了。埃及的神從來不止那幾個,九柱神只是其中地位最高,實力也較強的那一些。

  當災難來臨的時候,他們和九柱神一同被拉入源海,卻沒能保留清醒的意識,失去了最後自救的機會。

  但當赫麥努徹底破滅,有些神職的擁有者跟著一起死去了,有些卻逃得一命,比如尼羅河的河神就是如此。

  畢竟尼羅河還在,所以作為具備某些地域神特性的哈比,自然也就順勢活了下來。

  只是僥倖逃離的尼羅河神雖然沒有死,但也陷入到最深沉的沉睡中。甚至如果不能來到一個新的世界,他就再也沒機會醒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倖存的埃及人舉行多少次祭祀,有多少次祈求神的眷顧,自然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們只能看到河水恢復清澈,母河的河神卻從不回復他們的祈禱。

  再聯想起之前被血色染紅的河水,種種猜疑不由在人群中蔓延。但此刻的埃及人沒有別的辦法,人力在天地面前是如此渺小。

  他們只能在尼羅河岸日夜祭祀,祈求神的回應。

  ……

  叮——

  當——

  叮——

  當——

  ……

  鐘聲敲響,又是一場盛大祭祀的前奏。

  佩戴好長袍上的飾品,卡西姆握緊手杖。

  「來,為我戴上它。」

  攤開雙手,埃及人的大祭司讓學生將最後一枚標誌他身份的徽章戴在胸前。

  和之前相比,他看起來瘦了很多,就好像隨時都會走向生命的終點,只有眼神還依舊明亮。

  「父親,消息傳來了。」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陛下沐浴天火,生死不知。」

  「就連大地……也疑似出現了盡頭。」

  低聲開口,艾布的眼中滿是憂慮。

  不久前,原本消失的太陽短暫出現了一瞬,然後又再次失去蹤跡,大地上的黑暗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派去聯絡孟斐斯的人一波又一波,可直到昨天才得到了唯一一個回應。

  法老親自前往新築的太陽城,在金焰中化作光點。駐守在城外的軍隊去追擊逃亡的希伯來人,然後不知所蹤。


  群龍無首的城中爆發了內亂,失去了城外的供應,人們為了爭奪糧食和水源相互間爆發衝突,死傷不計。

  而且最可怕的是,原本連結在一起的大地好像被分開了,有人找到了地的邊緣。

  邊緣以外就是空無的虛空,沒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

  「父親……這種情況,它簡直,簡直就像是……」

  「就像是萬物都已經死了一樣,是吧。」

  淡淡開口,卡西姆打斷了艾布的話。

  「……是的,父親。」

  這是最好的形容詞了,但艾布卻等著接受父親的訓斥。

  他之前曾經不止一次和父親說起過類似的話,說起自己看到的異象,可從來都沒有得到過認可。

  他以為這一回也是一樣的結果,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卡西姆什麼也沒有說。

  他只是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著,然後又看了看身前的學生與子嗣。

  像是笑了一下,卡西姆開口道:

  「走。」

  「在這個時候,我們需要信仰來安撫人心。」

  ······

  「……」

  「我們自恐懼轉向了敬畏」

  「當你的兒子以主人的身份」

  「教導埃及的國土」

  「照耀,照耀!尼羅河,照耀著!」

  「用你的牛群哺育著生命」

  「用你的牧場哺育著公牛」

  「照耀著,尼羅河,你的光榮!」

  「……」

  又是一場盛大的儀式。

  本應發生在正午,可如今的人間沒有太陽。

  尼羅河的河水本應捲走祭品,可如今它卻安穩如常。

  儀式落幕,看著毫無變化的天空與大地,人群陷入無聲的沉默中。

  「大祭司。」

  突然間,像是猶豫了很久,祭司的隊伍中有人站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遠處的艾布,從對方的眼中他看到了意外和疑惑。

  對方從沒授意過他這麼做,但他到了今天,他確實無法忍耐下去了。

  「大祭司,我有話要說。」

  再次重複,眼神由猶豫變得堅定。而站在祭台上,卡西姆也不由轉身看向他。

  揮手制止了想要將其武力鎮壓的衛隊,大祭司面色平靜。他微微頷首,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說吧,每個人都有發表自己意見的資格。在神的面前我們沒有區別。」

  「……感謝您,大祭司。」

  咬了咬牙,同樣身穿祭袍的中年人承認,在他的印象里,卡西姆是個優秀的神職者,他自認為是比不上的。

  如果沒有這樣的變局,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出言挑釁對方的威嚴。

  可是現在,當再次隱晦的看了眼遠方的艾布,中年人無視了對方眼神中的驚愕與警告,而是上前一步。


  「大祭司,我想說的是,我們已經受到太多的災難了。」

  「狂風,大雨,瘟疫。」

  「亡者回到生者的世界,大地在震盪中四分。」

  「您之前一直告訴我們,這都是邪神的詛咒,那些罪惡的希伯來人所招來的厄難,諸神終會結束這一切,可結果呢?」

  「太陽熄滅了,大地甚至都出現了盡頭……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直到不久前,我聽說了艾布閣下受到了神啟!」

  語氣逐漸變得狂熱,就像是絕境中抓住的一縷光,中年人的聲音愈發高亢:「他說天空中有九根天柱,然後他們一一崩折。」

  「他說太陽被大蛇吞食,然後被神一分為二。」

  「他還說,大地被切開了,人間必將會四分五裂——在這之前,我也懷疑過他。直到昨天我們派出的使者告訴我們,大地出現了盡頭。」

  「這就是預言!」

  聲音在空中迴蕩,卡西姆則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他並不在乎中年人說了什麼,他只是在看人。

  他見到不少人的神色由猶豫變得堅定,他看到更多的人眼神開始閃爍。這就是凡人,一群烏合之眾。

  沒有人站出來第一個發聲,他們就不會發聲;可當他們意識到自己才是『大多數』的時候,又會變得激進而富有攻擊性。

  如果卡西姆想要制止這一切,他最應該做的就是在中年人剛剛站出來的時候默許衛兵將他拿下,一切就會被掐死在萌芽當中。

  而就算過去無法挽回,可假使他現在當機立斷的做出決定,人們或許會產生些許不滿,但也會畏懼於他的手段,不再敢做出頭的那一個。

  只要餓不死,除了那些信仰十分堅定的虔信徒,絕大多數人是不會真的做什麼出格的事情的,當了這麼多年大祭司,他最清楚這一點……可這一刻,卡西姆選擇了最消極的做法。

  他知道面前這個人已經沒有退路了,但他還是要讓他說下去。儘管他一定會想辦法煽動更多人和自己對抗,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成功的可能。

  「所以,你想說明什麼?」

  神態依舊,卡西姆淡淡的問道。

  「我想說……」

  眼神掃過周遭,中年人看到了不少人的眼睛。好像受到了鼓勵,他高聲大喝:「我想說,諸神已死!」

  「看吧,尼羅河的血水!」

  「看吧,這破敗分裂的世界!」

  「沒有希望了,諸神已死,就像艾布閣下在神啟中看到的那樣。拉神失敗了,太陽都失去了光明,我們再怎麼祈禱也沒有意義了!」

  「希伯來人的邪——的主才是真正的勝利者,如果我們不想跟著去死,那我們就要做出行動來!」

  嘩——

  話音落下,一片譁然。

  有埃及諸神的狂信徒憤怒的大喝,也有同樣聽說過艾布苦悶下訴說影像的人表示支持。

  一時間,原本沉默的人群喧譁起來。人們相互發泄著自己的情緒,發泄著這段時間積蓄的恐懼和不安。而看著這一切,卡西姆只是笑了笑,然後用手杖輕拄地面。

  咚咚咚——


  無論如何,他終究積威已久。

  當大祭司示意,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微微搖頭,卡西姆看著之前的中年人,再次問道:

  「所以,你想做什麼呢?」

  面帶笑容,不等回復,卡西姆靜靜的提醒道:「那是『希伯來人』的神。」

  「他們曾經是拉神口中的『罪民』,這樣看,如果你想要將祂奉上神壇,那我們是否也『生而有罪呢?」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中年人好像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畢竟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在詛咒邪神失敗。

  「……艾布,上前來。」

  就知道會是這樣……音調微抬,卡西姆也不失望。

  他看向從一開始就有些不知所措的艾布,雖然水平還不夠,但時間已經不等人了。

  不過也好,在神職者的世界,沒什麼比『近神』更有地位。其他種種,不過是旁枝末節。

  「老師,我——」

  緩步上前,艾布還有點不知所措,但卡西姆沒有停頓。

  「他們說你受到了神啟。」

  「我——」

  「但是希伯來人宣稱他們的神只會庇護他們自己,可事實是,作為一個埃及人,你卻接受了神啟,預言了大地的分裂。」

  言談之間定下結論,卡西姆沒有給他辯駁的機會。

  直視著艾布的雙眼,他好像在表達什麼意思,而艾布也明白了什麼。

  是的,父親說的對,他是埃及人,卻受到了『神啟』。

  而且就像今天最開始說的那樣,在這個時候,人們需要信仰來安撫人心。

  埃及諸神沒有回應,希伯來人崇拜的神也未必就會有回應,但這是不一樣的,因為就像卡西姆所說,無論如何,埃及人曾經站在了神的對面。

  所以他們是『有罪』的,因此崇拜拉神,神沒有降下恩賜就等於被神拋棄;可崇拜異邦的神,只要神沒有降下懲罰,那就等於對他們的寬容。

  「是的,」於是艾布點頭,儘管此刻的他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

  「希伯來人的話是假的,我已經看到了神的力量與偉大,這也是祂允許下的神跡。」

  「祂不是一個種族,一個生命,或某些存在的神,而是所有一切的神。祂的力量如斯偉大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人群再次沸騰,就像是溺水中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

  經受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釋,人們的鬱氣似乎消散了一些。

  但與此同時,卡西姆依舊可以看到,那人群中拉神狂信徒變化的臉色,以及漸漸瘋狂的神態。

  他們不會容忍一生的信念就此崩塌,而這樣狂熱的信徒本來也是他最堅實的擁簇。

  單純的殺戮解決不了問題,所幸他早就做好了準備,因為艾布不僅是他的學生,還是他的子嗣。

  哪怕從自己口中得到的從沒有贊同,但艾布還是將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不過想到那個名字,卡西姆有時候也覺得這或許真的就是命運的真相呢。


  「那麼艾布,」面帶微笑,卡西姆鼓勵道:「就算一切真如你所說,那我們又應該用什麼來稱呼你口中的神?」

  「我……」

  低聲開口,有點猶豫。艾布想要說出那個名字,儘管那好像不是神的名諱。

  在那天地分裂的一瞬間,他曾隱約聽到了一聲仿若來自太陽瀕死時的詛咒。

  只是因為時空的顛倒,生死的易位,又或者是他能力的現在,就連這聲音也變得不那麼準確了。

  「好像是恩……萊……?」

  「嗯。」

  「原來是安·拉嗎。」

  平靜開口,卡西姆重複了一遍艾布的話。

  這一刻,原本有些激進的信徒安靜下來,嘈雜的場中仿佛也意識到了什麼。

  安·拉。

  阿蒙·拉·阿圖姆。

  在拉神的經文中曾經記載,世間最初由阿圖姆所開創,可阿圖姆實則是拉的一個化身,一切榮光都歸於他。

  而且在埃及人一貫的認知中,諸神相互吞併,繼承對方的名和權柄同樣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某個神將名的一部分剝離出來化作一個化身,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所以現在,經受了神啟的艾布親口告訴他們,其實希伯來人之前信奉的神名為『安·拉』。

  短短的名字背後卻蘊含了無窮的信息。

  「所以這就是真相,沒有新的取代舊的。」

  「九柱神背叛了主,竊取了主的權柄,於是主在世外降下災難,將他們一一誅殺。」

  「最終,主將自己失去的盡數取回,而曾經的拉神,其實也只是主的一個側面。」

  「這就是你所看到的一切。」

  輕輕點頭,卡西姆對艾布『想要』說的話表示理解。

  艾布微微張口,他想說自己沒這麼想過,可隨即他又閉口不言。

  「可太陽呢?」

  一切好像明了了,但還是有人質疑道。他原本是拉神最堅定的信徒,也是卡西姆的崇拜者。

  太陽的熄滅讓他的精神接近瘋狂,但現在他像是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向,只不過在說服自己之前,他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解釋。

  如果拉是神的化身,其實他信奉的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主,那太陽又為什麼會背離主的權柄,站到祂的對面,最終迎來熄滅的結局?

  「也許是因為阿蒙吧。」

  這次不需要卡西姆說話了,有人恍然大悟。

  「千年前,拉神失蹤,後來在底比斯降臨了拉神之子阿蒙神。他最終回到太陽,自稱阿蒙·拉·阿圖姆。」

  「從那一天起,原本的生命女神被他殺死,希伯來人變成罪人。」

  「不過現在看,阿蒙神並非拉神的一部分,他就是神之子,悖逆了至高真主的叛徒。他陰謀奪取了太陽,甚至妄圖取代祂的名。」

  「九柱神中,只有伊西斯殿下看穿了一切,她不願意和神子一同反抗神的意志。而太陽最終的熄滅,正是神從阿蒙的手中收回它!」

  人只需要相信一件事,然後自己就會將細節補全的,卡西姆知道這一點,所以對場中的變化他一點也不意外。


  不管這些是不是真的,從現在起,這就是了。

  原本他們信奉是竊取神權的神子阿蒙,這是一位化身萬千,欺騙了所有人的神。

  而現在埃及人們也不過是看清了真相,回歸本來罷了。

  「我就要死了。」

  看著眼前的艾布,卡西姆微微一笑。

  哪怕沒有這連綿的災難,他的生命也將要結束了,何況天災消磨了他僅剩的部分生機。

  他的生命和意志將會得到延續,以另一種方式。

  「願埃及人永遠傳承下去……」

  「而你,將是和希伯來人中的梅瑟相提並論的,埃及大先知。」

  ······

  無形中隨著世界與諸神之死,原本歸攏於九柱神的概念和信仰失去了歸處。

  但隨著世間最後智慧生命主體的認可,它們好像找到了歸攏的源頭。

  萊恩的意識在離去之前感知到的也正是這些,是一個世界的智慧生命千萬年來對神的理解。

  屬於拉神的全視,屬每一個柱神所特有的特性。

  當埃及人認為,這是神降十災在收回它們,那它們就真的可以被收取了。

  靈界中,【文明石板】微微閃動;大殿內,【歲月史書】不知何時多了一大段內容,那是一個世界的歷史。

  這只是一個開始,當赫麥努的碎片真的來到卡俄斯當中,這段被篡改的歷史,或許反而會變成真實的。

  「……該死,都是叛徒!」

  赫麥努之外的虛空中,一道飄忽不定的意念在隱蔽的盤旋。

  這一刻,順著一點神秘的聯繫,在他的身上,好像莫名的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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