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山林內,平靜無波的水潭邊。
手握黑剪,刺入如同雕塑般僵立的老嫗身上,年輕的王子像是在宣洩自己的恐懼與憤怒。
然而當情緒的高點過去,看著從那蒼老身軀中滲出的暗金色血液,帕里斯的理智也漸漸被尋回。
金色的血液,那是神血的顏色,源自神王的血脈也印證了這一結果。
神靈的血裔,或者神靈本身。
之所以不能肯定,則是因爲那夾雜在血液中的灰色物質。
王子不知道什麼命運的反噬,但他的本能告訴他,這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帕里斯先生,看來潭水裡,你看到的東西並不怎麼美好。」
「不過不必在意,不管你看到了什麼,那都只是未來的一種方向而已。」
「就像現在的你,就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戰爭與死亡,已經不再與你相伴。」
似是看出了王子的迷茫,萊恩微笑寬慰。
無論怎麼說,帕里斯今天都幫了自己一個忙,他也不應該空手而歸。
也許自己可以還給他一個好去處,讓他避開這場波及世界的戰爭……然而就當萊恩准備繼續開口的時候,王子突然擡起了頭。
看了一眼那把黑色的剪刀,帕里斯的目光緩緩上移。
當兩人的目光於空中交錯,在王子的眼中,萊恩卻沒有看到的卻沒有恐懼,只有渴望和掙扎。
「這位……閣下。」
「她已經死了,她給我看到的那些東西,應該也沒有機會變成真的了,對吧。」
似乎是在斟酌用詞,帕里斯的語速很慢。
「沒錯,你說的對,至少對你來說可以這麼理解。」
「阿特洛波斯不會再來找你了……至於她給你看到的那些,它們本來就沒有成真的可能。」
微微點頭,萊恩對此表示認可。
「是這樣嗎……」
眼神閃爍,王子下意識的用手拂過黑色的剪刀。
暗金色的血液從上面流淌下來,令這把看上去尋常的工具變得神秘又危險。
不過感受著冰冷的觸感,帕里斯的心卻變得火熱。
「那麼這位閣下,看來伱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並藉此機會殺死了你的敵人——雖然這並不是我們事先說好的,但我也確實給你給你提供了些許幫助對吧。」
「這倒是沒錯,所以如果你想了解些什麼,我樂意爲你解惑。」
「如果你有什麼想要的,我也可以試著幫你達成。」
眉頭微皺,萊恩再次點頭。
不過此時此刻,看著目光變換的王子,萊恩意識到了對方現在真實的想法。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或許有些東西,哪怕沒有命運的影響,也是註定要發生的。
然而儘管早就已經猜到,萊恩還是在最後問了一句。
「所以帕里斯,在你完成了這一切之後,你究竟想要獲得什麼呢?」
「是權勢,財富還是長久生命與不老的容顏?」
「無論你選擇哪一個,我都可以滿足你。」
「不,我都不要。」
語氣篤定,王子緩緩的說道:「這些我都想要,但我都已經體會過了。」
「權勢,我生來就是就是國王之子,財富,我更是沒有缺乏過。」
「而如今的我尚未老去,又何必去爲了青春煩憂?」
「所以如果一定要讓我選擇一個我最想要的……那我的答案只有一個。」
一字一頓,在萊恩面前,帕里斯終究念出了那個在方纔的幻景中讓他魂牽夢繞的名字。
「海倫,我要海倫。」
「我只要她,我纔是她的最愛,而她也是我的唯一;而見證了未來的困苦,我們也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
「……如果你想要去找她,又何必來找我呢?」
「你應當知道她在哪裡,又該如何將她帶回來。」
沉默片刻,萊恩看著帕里斯,如同在看著一個主動駛向深淵的木板。
然而站在無名的潭水附近,王子卻毫無所覺。
「我當然知道她在哪裡,我絕不會忘記與她的每一刻,雖然那只是幻景中的見面。
「可這一次不一樣了,這一回,我不會偷偷將她帶走,我要光明正大的帶她離家;而且這一次,哪怕依舊沒有俄諾涅的傷藥,我也能活到生命的盡頭。」
俄諾涅,河神科布壬之女,她是帕里斯真正意義上的妻子,也是預言中唯一能給他避開死劫的人。
只是在原本的命運中,王子爲了海倫拋棄了她。
並最終在身中箭傷的時候無藥可治,只能在絕望中迎接死亡。
而這一次,雖然情況早已改變,但帕里斯卻誕生了同樣的想法。
「你想要這把剪刀,對吧,可這是那個女巫親手交給我的。」
「我雖然不知道它真正的用法,但我知道,如果沒有使用者的允許,別人應該是沒有辦法使用這把特殊的器物的。」
「既然你號稱擁有比她更精湛的技藝,那就展示出來,讓我能夠對抗英雄的弓箭,能夠帶著海倫從斯巴達離開。」
「一件換一件,剪刀歸你,力量歸我,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
儘管知道眼前的人未必就是什麼良善之輩,他也未必不會因爲自己的要求心懷不滿。
但就像神話中記載的帕里斯敢於放棄赫拉和雅典娜,選擇了明顯更爲弱小的阿芙洛狄忒這一點,就足以看出他是一位『合格』的卡俄斯英雄。
爲了一時的意氣之爭賭上性命,爲了美人攻打一個王國,甚至是爲了炫耀自己的能力挑釁神明,然後再最終受制於神的懲罰和詛咒。
特洛伊的王子就是這樣的存在,他也一點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好,如果這就是你的要求,那我答應你。」
「今天的事情到此爲止,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
緩緩點頭,既然帕里斯想要這樣的能力,那萊恩就把它交給他。
伸手摺下最近一棵樹木的枝丫,萊恩將它抹去,只留下了一根帶有七節的木棍。
微微用力,木棍戳破手指,血液將木棍染的通紅。
萊恩接著將它插入阿特洛波斯流血的創口上,就像兩枚相吸的磁鐵,暗金色的血液隨之與木棍混同。
『人』的血與『神』的血,命運與命運的交錯。
帕里斯因刺『死』命運女神而獲得回報,他的報償也由此而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直到臉上失去三分血色,阿特洛珀斯的傷口也不再流淌出暗金色的液滴,接近兩掌長的木棍此時已大變了模樣。
七道樹木自生的環節如同規律的排列著,就如同一根手指的指骨。
細密的紋路沿著木質的紋理來去,猶如血管與皮膚。
長吐一口氣,萊恩將它遞給年輕的王子,而帕里斯則帶著滿臉的疑惑接過。
「這是什麼?」
「這就是你要的,能夠完成你願望的『力量』。」
聲音平靜,萊恩淡淡說道。
「力量,我怎麼沒有感覺到?」
眉頭緊鎖,帕里斯有些失望。
一根染血的木棍,也能幫助他帶回海倫嗎?
握住木棍的底端,年輕的王子一時有些不知該做些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好像就是一根尋常的,可以輕易折斷的樹枝而已……然而就當帕里斯準備開口質問的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直感。
將木棍高舉過頭頂,尖端指向天空。
下一刻,就在王子的眼前,整座山脈上空的雲朵開始旋轉。
由一點點,到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不過片刻時間,天空就已然暗沉下來。
「這……這是!」
不知道原理,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做到的,好像只是『想要』這樣,一切便就此達成了。
王子驚喜的看向一旁的鍛造者,然而此刻的萊恩已經不再看他。
「這就是你要的。」
「你以爲她是一位女巫……所以她也可以是。」
「你不理解什麼是巫術,所以你現在依舊不理解。」
「但這沒有關係,因爲作爲這次事件的關鍵與核心,它因你而誕生,它也理應屬於你。」
「你姑且可以把它理解爲,是你『戰勝命運』後得到的回報。」
「我……戰勝命運?」
神情怔愣,但帕里斯很快就接受了這一事實。
「是的,沒錯。」
這沒有問題,畢竟自己看到了未來,後親自去改變了它。
這正是他勝過命運的宣言也是他人生的轉折點。
滿臉激動之色,帕里斯揮手下指,讓整個山間的落葉隨風起舞。
不過就在王子興奮的嘗試自己新玩具的時候,萊恩的聲音不合時宜的響起了。
「王子殿下,你對它滿意嗎?」
「當然,不能更滿意了。」
帕里斯連忙點頭,好像生怕萊恩將它收回。
不過哪怕現在萊恩伸手要回,恐怕王子也不會答應了……而見到這一幕,萊恩只是繼續說道:
「滿意就好,不過在一切的最後,我還要最後叮囑你一句。」
「你依靠別人的武器戰勝了別人,靠這樣的方式獲取了勝利,最終得到了這來自命運的禮物。」
「然而神秘,從來都服從於更高的神秘;以此獲得的力量,也只會服從於更強的力量。」
「如果你想要永久的擁有它,就記得別讓同樣的事情在你身上發生。」
「否則阿特洛波斯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那就感謝閣下的贈言了。」
「話說回來,既然成品已經現世,不如由閣下爲你的傑作起一個名字如何?」
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帕里斯大笑出聲,隨即開口邀請。
而看著這一幕,一段久遠前的記憶不由湧上萊恩的心頭。
雖然面前的只有一個人,自己此刻也不是什麼死神。
可此情此景,還是讓萊恩恍如隔世。
「它可以是巫師施法的工具,也許將來會引起爭相效仿……那就叫它魔杖好了。」
「至於就屬於它獨特的稱謂……」
「既然它是世上同類中最早誕生的那個,那用『長老魔杖』來稱呼它,也顯得恰如其分。」
話一出口,靈性微微觸動。
這一刻,萊恩感覺,自己作爲『人』的那一面好像都更穩定了幾分。
長老魔杖……也不知道那遠在尼薩山的另外兩位命運女神,又會給他怎樣的驚喜呢。
······
大陸北地,萬里寒霜。
作爲命運三女神的聖所,尼薩山的附近卻是萬靈禁絕。
也許是生命的本能在畏懼,又或是命運女神本就喜歡離羣索居。
以至綿延數千裡的山脈上,甚至見不到一個生靈。
克洛託正在爲衆生織線,拉克茜絲則測量它們的短長。
沒有交流,也無人敢於打擾,兩位女神就這樣分別在尼薩山的兩側,完成著屬於自己的工作。
這樣的日子早已不知過了多久……然而這一天,正在認真紡線的克洛託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呀——!」
一個不注意間潔白的紡錘刺破了她的手指,淡金色的血液染紅了織機。
可顧不得自己的手指,纖細的手指隨意將血跡抹去,克洛託當即調動起自己執掌的權能。
命運女神是不會無故受傷的,這種小概率的『意外』也永遠不可能發生在她們身上。
這是冥冥中的警示,可以讓人避免災禍。
但足足尋覓了好一會,克洛託依舊毫無所得。
「姐姐……對,還有姐姐!」
「不知道姐姐有沒有察覺到什麼。」
推門而出,克洛託當即飛身而起。
心悸只是一瞬,可自剛纔起,她就一直有一些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