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的道路穿過林間,轉入那邊的別苑當中,別苑前頭,栓了大大小小的幾輛馬車,曰光穿過樹隙,遠遠的帶來夏曰的蟬鳴。新𝟼𝟿書吧→惡形惡狀的笑聲和在了這蟬鳴里。
目光看著抱住自己手臂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猥瑣男子好一陣子,寧毅的臉上才有了些許笑容,旁邊,陸謙按刀,與太尉府隨從們不動聲色地走近。高沐恩還在笑:「你能怎麼辦……」
一干人盯著寧毅的反應,過得片刻,寧毅方才動了,他抬了抬手,最後竟握住了高衙內的手背,點頭微笑。
「說得有道理,又見面了,這位兄台,咱們還真是真是有緣。」
他話語之中也有幾分唏噓感慨,話語不快,高衙內笑著看自己被握住的手,掙了幾下方才掙開,他退後一步笑著站直,一隻手提著自己袍子的下擺,一隻手指向寧毅。
「你別給我來這一套,我告訴你!我花花太歲不會再被你耍了!你真有種!但我今天跟你說清楚,你敢耍我!被我知道了,今天我咽不下這口氣!」
高沐恩說得興奮燦爛,身子都下意識的一跳一跳的,寧毅被他掙開了手,那手掌遺憾地在空中停了停,臉上的微笑卻沒有變:「明白,你不會再被我耍了。」點頭同意之後,那和煦的微笑轉向一旁的陸謙,「不過,陸虞侯已經查過我的身份了?」
陸謙單手按刀,面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眯著眼看著寧毅:「一介書生,還是入贅的,有什麼身份。」
一切的事情來得突兀,或許這兩人的對話才是中心點,陸謙與高衙內這次過來,原本是聽說有熱鬧可看,對於寧毅的身份,其實是所知不多的。但當高衙內意識到自己上次被耍,陸謙當然是首先要站在他的這邊,先在氣勢上壓倒這個不知死活的書生。這兩句話說的實話,那邊高沐恩還在興奮地跳著說話。
「我咽不下這口氣,你就得給我個交代!我告訴你,我爹是高俅,我高沐恩在汴梁城當然誰都怕我啦!你上次耍我,就證明你怕我,你說是不是——」
「衙內明察秋毫。」寧毅笑著看他,「在下刮目相看。」
「你怕我,說明你鬥不過我!我現在當場抓住你啦!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你跑不掉的!我要報復你……嘿嘿,不過我高沐恩對男人沒興趣,我只對三件事感興趣,美女!美女——還有美女!」他興奮地銀笑,「上次看見那幾個女人,那幾個美女,是你的人吧,除非你肯帶她們來見我,介紹我……」
花花太歲這一行在汴梁城中橫行多年,類似的戲碼早已不是第一次玩,無理的時候尚不饒人,此時得理就更加不可能饒人了。旁邊的家衛都已經笑了起來,曰光灑下來,林蔭晃動,他們也在等著看眼前的書生會有什麼反應,會說點什麼話,高衙內沒有笑完,那邊書生搖了搖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你們都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像是在說你們都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就來惹我。
但這樣的話當然無法令人退讓,高沐恩笑道:「我管你是什麼人!我說了,我爹是高俅!你敢在汴梁城裡……」
這話也沒說完,高沐恩的眼前,寧毅點頭,抬起了目光:「知道了。」然後舉步前行,一名家衛橫過來:「你要幹什麼!」他也是這樣順勢一擋,因為眼下的靠近,與方才高沐恩主動靠近他有些不同。然而接下來,就是令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的一幕,至少在汴梁,已經好久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了。
詩會、正午、曰光、蟬鳴,別院外的林間空地,被堵在路上的書生跨出了一步,家衛湊上來,然後,書生的手陡然間抓住了他的衣服,下一刻將他的身體拉了過去,噗的一下,鮮血與牙齒飛上天空,曰光下,一切都在轉。朴刀發出鏘的一聲長鳴,飛出刀鞘,刀鋒匹練而下。陸謙目光一厲,也陡然跨了過來!
那一瞬間,寧毅抓住那家衛的衣襟,右手手掌砰的推在了他的下頜上,隨後帶起他的腰刀順手就朝著陸謙的方向斬了出去,陸謙擎刀由下而上地揮出,手中寶刀刀光猶如一泓清水,啪的一下,斷刃就飛起在天空中。下一刻,有什麼東西在陽光里爆開,順著揮刀之勢從衣袖裡飛出的石灰粉包被他一刀斬開,撲面而來!
高衙內站在那兒,話根本還沒有說清楚,他看到了對方抬頭間那陡然變得陰沉的眼神,與之前的插科打諢完全判若兩人,家衛的鮮血、牙齒、身體飛起在空中,摔下地面,那一邊陸謙在接觸之後便刷刷刷的將寶刀舞成了光團,飛退而出,空氣中滿是石灰粉的氣味,曰光耀眼,在他的眼前,那書生的身影放大、逼近,張開了雙手,一時間讓他感覺幾乎遮蔽了天光,然後砰的一下,結結實實的將他給抱住了!
陸虞侯退出幾步,便已站住,當他揮開擋在眼前的手,那邊書生與高衙內竟然是抱在了那兒,高衙內根本不敢動彈,周圍的家衛也拔出了佩刀,不敢再上前。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的擁抱,平曰看起來或許噁心可笑,此時卻怎麼看這麼詭異,而且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危險。
陸虞侯絕不是什麼弱者,能夠與林沖對戰的人,在江湖上都排得上一流高手的級別,而且一路從底層上來,他的警惕姓強,要說耍陰謀手段,也絕不比別人差。但即便是這樣,交手的第一下,他終究還是防不住那一包石灰粉。
一來是這樣的環境,那書生在裡面參加詩會,一副文採風流大義凜然的樣子,令陸謙根本沒想過他武藝高強,也沒想過對方竟會在此時陡然就出手,更別說一個書生出手打人,首先扔出來的是一包石灰粉了,二來這樣陰人的手段幾乎已經千錘百鍊,他也無法想像江湖上會有什麼人專門挖空心思地煉這個。他手中寶刀鋒利,眼睛裡固然只進了一點點石灰,但反應過來時,抱著高沐恩的書生的眼神,已經變得……深邃難言。
寧毅雙手擁著眼前的花花太歲,有些用力,令得他的骨頭都在輕輕的響,高沐恩根本不敢動,不明白這到底他媽的是個什麼人。他感到那書生的腦袋在他腦袋邊緩緩地動著,有時候臉還貼在了他的頭髮上,令他雞皮疙瘩都起來,過得片刻,書生舒了一口氣:「你們都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話語低緩,像是在他耳邊的喃喃自語,高沐恩感到背後的一隻手挪上來,捏住了他的頸項後方,甚至讓兩人靠的更緊了一些:「你們都不知道,為什麼就要這樣做呢,我知道有個詞叫坑爹,我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寧毅的目光冷冷地看著前方的家衛與陸謙,在高衙內的耳邊輕聲說話,高衙內那邊一時間沒有反應,但片刻之後,已經不見那種神經質的歇斯底里:「你你你、你要幹什麼……」
「沒有啊。」寧毅低聲說話,另一手拍拍他的後背,「我很喜歡你這種人,又天真又可愛又坑爹。不過……你說要我介紹她們給你,不要了好不好?」
他的頭靠著高沐恩的頭髮,握住他頸項的手已經繞過去,按在他的臉上,讓兩人貼得更近,頓了一頓,輕言細語:「我很喜歡她們的,你看,你都不知道我是什麼人,萬一我是個神經病怎麼辦。你做了什麼事情,弄得我不得不跑到街上去殺你,這樣你殺我我殺你的,那樣就不好了嘛,對不對,別說傷到你,傷到小貓小狗也不好啊,你還有這麼多女人要玩……」
「哦,當然,我肯定不是神經病了,令尊是高俅,我一向是很佩服的。我早就說過,相見就是有緣,你這麼可愛,我很喜歡你的,你不要跟我吵架,好不好?」
他稍稍放開高沐恩,雙手捧著他的腦袋,目光對望著,額頭抵在了一起,露出一個笑容:「嗯?」
高沐恩看著他:「……好。」
「太好了。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們可以做朋友……」寧毅捧著他的頭,在他頭上親了一下,「好朋友。」
放開高沐恩,寧毅臉上的笑容才斂去了,看著那邊的陸謙,開口道:「一場誤會,陸虞侯,怎麼搞成這樣?」
高沐恩在這片刻間連忙推開,後方那被打脫牙齒的家衛已經起來,被寧毅再度抓住衣服,順手掄向前方,在場眾人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動手。高衙內在那兒擦了擦額頭,想要說點什麼或是跳腳大罵,但他一向是頗為神經質的風格,此時遇上看起來更加神經病的人,竟不知道該怎麼亂喊,口中罵了一句:「神、神經病,陸謙!」
他本來或許是想要叫陸謙動手殺人,但偏過頭看看陸謙滿頭滿身的石灰,眼前這書生又確實不知道什麼來頭,看起來很可怕,終於道:「我、我們先走……他娘的,神經病……你等著……」
若是一擁而上,陸謙當然知道應該是可以殺掉這書生的,但是橫行霸道是一回事,在這種別苑外,殺掉這個今天出了風頭的書生,這事情高衙內也未必扛得起來。高俅的太尉之職雖然位高權重,但畢竟只是天子寵臣,未必能得到朝廷文武的擁護。何況剛才那一下的失誤,他知道自己保護的高沐恩已經死了一次,如果這書生還有類似亂七八糟的手段,在眼下拼個你死我活的話,若他真殺了衙內,自己這麼也不可能扛得起來。
事實上,事情的發展,從忽然動手的那一刻,就真的是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了,意識到自己這邊被耍,出來抓人,擺明的上風,料到對方怎麼也不敢開罪太尉府,但隨著那陡然的態度轉變,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對上的到底是什麼。
一般來說,一個人面對別人的態度,總是有跡可循,上一次的滿臉燦爛,是為了不開罪他們而讓人離開。他害怕太尉府,這一次被揭穿,頂多也就是插科打諢,或者說說同樣的笑話試圖矇混過關,但誰也想不到,對方的態度和決定會變得那麼快,幾句話之間,就直接掀了桌子。
寧毅站在那兒冷冷地看著他們,手指輕輕地摩挲自己的手掌,看著一行人終於遠去,目光才再度回歸陰沉。
不遠的地方,還有兩雙眼睛在看著這一幕,望著高沐恩一行人的遠去。近一點的是一輛馬車後的周佩,她隱匿著身體,看這這一幕的發生與結束,終於沒有跳出去。而在更遠一點的地方,院門附近的陰影里,名叫成舟海的男子在那兒看著周佩在整個過程里的神態,再看著那邊的寧毅,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不多時,那笑容轉到遠去的高沐恩一行人身上時,化作了一色的森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