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章 前方,就是大道嗎?
其實,夏侯嬰講的道理,公子曜也從其他師傅、老師口中聽到過。
說來說去無非是同一個道理,面對患難危險的時候,要學會化解,而不是逃避或者硬碰硬。
但是夏侯嬰這個人,的確和其他人不一樣啊。
別的老師都說要牢記自己的教誨,日後必然有所成就;可是夏侯嬰卻非常特別,他不僅沒有說這話,反而最後告誡公子曜說,讓公子曜忘記自己教他的話。
曜,其實他的少年經歷和扶蘇差不多吧。
都是被父母藏在深宮裡,保護的極好。一生下來就是天下最好的,這導致他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總是看得太淡了。
所謂功名利祿,對於這種天生就有的人來說,他們的心態就不一樣,他們真的會說出功名利祿都是浮雲這樣的話。
但是對於那些努力向上攀爬的人來說,因為這些年來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是那麼艱辛,所以他更加不容易放棄。
為什麼歷史上趙武靈王輕輕鬆鬆就把王位讓出去了,而嬴政到死了才寫冊立太子的詔書,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趙武靈王的王位來的太輕鬆胡服騎射改革完成的太順利;而嬴政得到大權,期間經歷了地獄一般的酷刑和折磨。
這麼一對比,誰願意放出權力,誰不願意放出權力,不就立刻明了了嗎。
歷史上的公子扶蘇,其實就和趙武靈王差不多。別的父親提防兒子,可是嬴政卻不提扶蘇,把軍隊還有蒙恬這樣的左右手給了扶蘇,扶蘇得到軍權太容易,得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太容易。
那在扶蘇這種人眼裡,非但自己的地位不值得珍惜,就連權力恐怕都是那麼無足輕重。恐怕在扶蘇眼中,自己的父親嬴政某些所作所為——比如殘酷地鎮壓民眾這種行為那都是罪大惡極的。
恩生於害,害生於恩。
為了讓一個人過得好,保護他,不讓他經歷風雨,結果就是,他隔著窗戶看到外面的風雨,給那些歲月的蹉跎,人生的磨礪起了一個優雅的名字——風景。
嘖。
所以說,跟公子曜這種人,談努力什麼的,有意義嗎?
肯定是沒有啊。
所以夏侯嬰的回答,那叫公子曜這個聽慣了大道理的人感到耳目一新。
「先生真是奇怪。我來請教先生如何去做,先生告訴我方法,卻又叫我忘記這些方法。」
先生,就是尊稱。相當於本來兩個人對話互相都覺得很平常,可是忽然間因為夏侯嬰說的話很有道理,公子曜便對夏侯嬰發自內心地產生一種敬畏感,便開始從原先的稱呼『你』變成了『您』。
這種微妙的稱呼變化,夏侯嬰自然迅速反應。
「公子,卑職鄙陋之身,不值此稱謂。」夏侯嬰將自己的身子躬得更低,「至於其中道理,卑職是這麼想的,這個世界上有著無數的方法。」
「所謂方法,就是對應著問題。卑職說的方法,只是卑職自身面對問題的時候有用的。方法就是道路。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要走。」
「可是公子,您和卑職不同。卑職走的道路,難道會和公子您走的道路一樣嗎?」
「肯定是不一樣的。」
「公子早晚還是要走出自己的一條道路來。」
曜聞言,不住地點頭。
「善。大善!」曜不顧自己身後的幾個師傅的顏面,大聲讚嘆夏侯嬰說,「你比我幾個師傅強多了。說的真好,我也要走我自己的道路。」
曜曾經無數次按照老師的教導去做,但是都沒怎麼得到過父親的讚賞。
反而是有時候,和父親聊聊家國大事,說說自己以後想要做的事情,父親卻更願意耐心地聽。
現在,年幼的曜開始明白這其中道理如何了。
幾個師傅當場臉色一白。
沒辦法,從小生活優渥的讀書人就好比那溫室里的桂樹,固然長得很好;可是和那種從黃土地上倔強生長出來的大樹,根本不可同日可語。
一個渾身上下每一片葉子都訴說著自己的來歷非凡、是多麼高貴優雅;另一個則渾身上下,長滿了粗壯的干枝,狂風大雨吹不倒,電閃雷鳴劈不斷,氣勢雄渾,非等閒人。
公子曜看多了那些酒囊飯袋,見到真人,自然一下子心中對其生出敬意。
可憐的夏侯嬰,他在秦二世的天下最強班底之中面前只能算是個末流,可是卻在公子曜這裡得到了極大的讚賞。
公子曜誇讚了夏侯嬰後,可是這還不算完,他後續又跟皇后講了一遍夏侯嬰對他說的話,把自己那些師傅數落了一通。
「他們每天只會說什麼經子史集,告訴我要去相仿聖人是怎麼做的。只有夏侯先生卻教導我,要走出自己的一條道路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阿母,同樣的話,我聽別人說了無數遍了,可是他卻講出來了不一樣的道理。」
「此人真是不凡啊。」
馮綰綰自從聽到皇帝親口許諾要等到曜八歲之後立太子,原先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
在聽到曜去請教中車府令的時候,皇后的臉上又浮現出美麗的笑容。
「你做的很不錯。能夠不恥下問,去請教中車府令。這個世界上,雖然有些人地位不高,可是我們還是要尊重他們。」
「每個人都不可以得罪,因為每個人都很厲害。我一直在想,大概這就是《易經》中將天地人三才並列的緣由。」
皇后將自己未出嫁時父母的告誡又告訴了曜一遍。
曜自然恭敬點頭,「嗯。」
「一個小小的馬夫,都可以要了君王的命。更何況能夠身居中車府令要職的人呢,確實不簡單。」
「不過你今天得到了夏侯嬰的指導,可是也不應該就因為他一句話,從而輕易地否定你的老師們,你怎麼能說他們都是酒囊飯袋呢?」
曜震聲,「君父經常對那些無用之人就是這麼說啊。」
皇后笑了。
她的衣裳總是黃色的,黃色一如她生命的顏色一般。
她的笑容恰如她山坡上的迎春花一般,永遠都不驕傲蠻橫、永遠都是那麼簡單平凡的開放,可是卻又從不顯得低下,反而十分高貴。
——
咸陽宮裡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轉好。
有呂氏兄妹聯手,未來的咸陽宮也會變得更好。
作為一個領導者,皇帝把難辦的、麻煩的事情,分別都交到了不同的大臣手上。
如今君子道長,小人道消。
越來越多有才華的人出現在了宮中、府中,原先那些沒本事還喜歡陷害他人的小人都非常懂得察言觀色,眼看時局不妙,一個個不是腳底抹油開溜了,就是開始偽裝自己,假裝自己也是君子了。
現在大家都開始踏踏實實做人,老老實實做事了。
之前那些邪念、不好的欲望,怎麼都壓抑不下去。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君子一旦開始居於高位,天地之間一時間正氣豐沛,充斥於四野,澆灌於世間每一個角落。
天子、上卿、大夫,從上到下率先垂範,一種強大的能量場,開始籠罩在這個時空。
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了。
當能量場從灰暗轉向正面,一切都開始變了。
所有事情都是好事,所有人都是好人。
要不了多少年,天下的大牢里都將沒有囚犯了。
扶蘇看起來沒有做多少大事,但是他卻做了最對、最應該做的事情。
懲惡揚善,使得天地之間重新有了正氣加持。
民眾雖然短期內還沒有得到什麼大的利益,但是那種悄無聲息的微小變化,正慢慢地將領在每個人頭上。
新鄭城裡,那個曾經被扶蘇抓來問話的小孩——由,他現在長大了。
他快要成親了。
時間過得那是真快啊。
由都從穿開襠褲流口水的小娃娃,變成了穿著長褲下地幹活隨時娶女人成親生孩子的大人了。
只是他這個人,命運有些不凡。他居然小時候見到了為太子的當今皇帝。
恰逢太子當初在新鄭鬧了那個讓天下諸侯都恐懼的打貴族分田地的行動,由一家人都從中受益。
當然不僅僅只有由一家人受益了,幾乎整個新鄭城裡的民眾,都從中受益極大,絕大多數貧苦庶民,都直接翻身為有地有宅的人。
當資料為私產時,聰明的勞動人民很快就意識到只要自己努力,就能過上吃得好、穿得好的生活,再加上新鐵質工具被普及,民眾都把精力放在好好種地、耕織上了。
所以這一個春天,關中的幾百萬戶人家,家家戶戶都忙著耕田犁地。
對於什麼朝中大事,人們還是關心,但是已經不在乎不恐懼了。
過去秦始皇每次發榜文,庶民都要戰戰兢兢。而現在庶民沒有那種恐懼的心理,他們就是相信發榜了絕對不是什麼大事,不是什麼壞事。
又或者他們就是相信,秦二世不會為了他自己的利益和私慾所以來折騰他們。
辛勞的汗水落在土地里,孕育著秋天的果實。
人們心中的痛苦,過去如千斤秤砣,如今則是三兩三的棉花。
其實大秦的改變,也不是從今年開始的。
大概從以扶蘇為核心領袖人物,以文教治理天下為理念的新政派走上政治舞台開始,整個大秦就已經開始轉變了。
每個人的命運齒輪,都和扶蘇的決定息息相關。
而每個庶民的選擇,人心背向,每個人的支持,也都影響著扶蘇的未來。
扶蘇能有今天,只是再次印證了偉人是對的。
那隻貓堅持的路線是對的。
只有你把人民舉起來,人民才會把你舉起來。
你把人民當成蠢豬笨牛,那麼『蠢豬笨牛』就會瘋狂,在柵欄里橫衝直撞,用最愚蠢的方式反抗這一切。
扶蘇能夠成為秦二世,聲威傳遍四海,那都是民眾給他一點一滴宣傳出來的。
權力,從來都是自下而上,誰得人心,民眾聽誰的話,臣子小吏作為最直接接觸民眾的人,那都清清楚楚。
對於天下萬民來說,扶蘇繼位之後,總算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
此時的扶蘇,已經建立了空前的威望,他們相信,這個堅持認為民眾不可以採取愚弄的方式來控制他們,使他們為國家服務的皇帝,一定是個絕好的皇帝。
事實證明,不僅僅那隻貓的想法是對的。
群眾的眼睛也永遠都是雪亮的,群眾的心,不管做多少又苦又累又髒又重的活,那也都是始終清明的,是人是鬼是神,那都是清清楚楚的。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很厲害。
個體的力量確實很小,但是中國人,這是一個極其強大的民族。
一旦有人衝擊,他們就會從平日裡那種你爭我奪、互生齟齬的關係里主動走出來,隨後一致對外,爆發出空前的力量。
秦二世繼位的方式,甭管多不妥,民眾越是出奇的沉默,那相應的就是民眾對秦二世支持的聲音震耳欲聾。
又是一個暮春到初夏的時節,壩上綠柳成蔭,有血氣、心氣高的男人對於朝政大事非常敏感,幾乎是每次出通告都要圍過去議論,其中也不缺乏民間高手,分析得很精闢。
他們認為要在未來的大秦出頭,關鍵就在工業上。
「皇帝還是要堅持禁商的政策,不讓商人出頭。」
「說什麼這未來出頭又得靠工業,皇帝到底什麼意思啊?」
「就是不讓人出頭的意思,皇帝不想讓人爭來搶去的。要讓民居住沒有憂愁,睡覺不做噩夢。」
「咱們的皇帝,讀書人啊,懂得真多,說話也總是文縐縐的。」
「……」
「……」
「……」
「唉,要降低自己的欲望,每天開開心心的,不去爭什麼王侯將相,皇帝就這個目的。」
「聰明啊,教導人不去爭,不去搶,然後大家就不起槓(衝突),不想著往上爬。」
樹下的老漢們男子們紛紛點頭。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我不去,肯定有人去啊。」年輕的左,加入了大榕樹下村中男人們聚集議論的場所。
那些壯漢們一聽這話,一個個心又開始躁動起來。
但是這會兒,原本暢所欲言的大傢伙,一個個都不說話了。
每個人都用警惕提防的眼神望著其他人,心裡也都在想同一件事。
『就我還不知道你們嗎?』
『你們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
『騙老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後你們扛起大刀砍我。這世界永遠都是個人吃人的世界。』
大家在樹底下,各自呵呵一笑。
隨後又岔開話題,談論女人去了。
其實,男人談論女人,何嘗不是一種高明的話術。
談論政治大事,容易引火燒身;談論大人物,容易被人告狀挨打;談論別人的家事,容易被人記恨,又或者自己造謠惹是生非。
唯獨聊天談論女人,女人是男人都愛的生物,談論女人,只會讓自己更受歡迎不說,還能讓大家都開心。
人啊,只要能把欲望控制在合理的範疇之內,把分別對立心找到一個平衡點,個個都可愛可親。
哪怕大河之水不能再倒流了,人照樣有出路。
只是,大秦的未來,還要做很多的努力。
一切都還需要建設不說,光是左和右的思想就能夠看出來一個問題。
那就是長久以來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爾虞我詐;國家和國家之間的戰爭,謀略詭計,已經嚴重地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而信任這個東西,不是靠著簡簡單單三五個月,通過扶蘇干那麼兩三件大事就能恢復到應然狀態的。
這需要所有人的努力。
重申一遍,這不是扶蘇一個人的事情。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讓天下變得更好,不是扶蘇一個人的事情,是每個人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