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0章 神明從未偏私嗎？
「中止伊甸計劃？」
天蒂斯細長的眉毛輕輕向上挑了一下，宛如一個老練的劍手拔劍出鞘，與她的對手爭鋒相對。她重新拿起那份研究報告，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神色依然平靜，看不出什麼變化，只是語氣中莫名帶上了一股壓迫感：「這還真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結論，而且說實話，好像有點太理想化了。你應該知道，伊甸計劃執行到現在，已經不是我們說停下就能停下的了，柏龍。」
若說最初，伊甸計劃確實是一群理想主義者為了改造世界而提出的一項偉大事業，其純粹之處在於沒有任何人能從中得到利益，那麼發展到今天，情況已全然不同。結社向世俗擴張的政策雖然幫助它吸納了更多的人才，但同時也帶來了更多複雜的政治問題與利益團體。就像一艘新鑄的大船剛出海時總是嶄新明亮，但只要超過兩萬海里的航程便足以讓它附滿藤壺與貝類，那些頑固的寄生物並非看不見了，只是通常都隱藏在海平面以下而已。
有誰在堅持最初的理想？又有誰只看到了魔女結社龐大勢力之下隱藏的無數利益？如果後者超出了前者，那麼柏龍的結論就不可能成立，因為它面對現實顯得如此脆弱——除非用某種更加強硬的手段，打破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的現實。
「關於你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我很好奇，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問你另外一個問題，柏龍。」
天蒂斯放下報告，隨手拈起棋盤上一枚純白的王后棋子，在白皙纖細的指間把玩著，語氣玩味：「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天真地認為，理想與信念可以對抗絕對的強權，今天早上我才見過，而且不是一個，是好幾個。關於他們的想法是否合乎理性，我姑且不想討論，只是，如果你站在那些人的立場上，你覺得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徹底擊潰魔女結社呢？」
「這——」
柏龍怔了一下，沒想到話題會如此跳躍，不過天蒂斯的思考方式向來都是這樣，總能將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聯繫到一塊。她說的那些天真的反抗者是誰？柏龍估計可能是所羅門的十三隱士會，或亞述的樂園鄉吧，他們一直都在反抗結社的統治，不願屈服。只是理想與信念？樂園鄉就罷了，所羅門與他的十三隱士會好像配不上這種褒揚。
柏龍知道，天蒂斯雖然對那種天真的理想與幼稚的信念不屑一顧，但根本上還是抱著肯定的態度。思想上的矛盾不代表行為上的衝突，她只是覺得理想可以天真，信念可以幼稚，唯有手段必須冷酷而已。
「……」
在討論嚴肅的研究話題時忽然去思考一個看似很不著調的問題，是柏龍從未體驗過的事情，不過他還是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搖頭道：「抱歉，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徹底擊潰結社，那聽上去就像螞蟻要咬死大象一樣不可思議。」
「你的意思是，結社不可能被打倒？」
「以目前的形勢來看，確實不可能。」秉持著科研人員特有的認真與嚴謹的態度，柏龍謹慎地加上了一個限定的形容，但這樣做只是讓他的話語在謙虛之外更多了幾分無需言明的自信罷了。
這是他的真實想法，恐怕也是大部分結社成員的想法，甚至極有可能連他們的敵人都這麼想。因為即便刨除少女王權這一級別的頂尖戰力、刨除構裝機甲這種具有戰略威懾意義的戰爭機器、刨除結社在漫長的歷史活動中積攢下來的知識、財富與權勢……他們仍然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先進的科技水平、擁有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研究人員、擁有足以主導兩個大陸與一場殖民戰爭的龐大兵源、甚至擁有包括西陸三大強國在內，大部分主權國家的政治支持。
當一個組織同時擁有以上這些優勢時，它在這個競技場上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若非魔女結社沒有爭王稱霸的興趣，恐怕自太古時期一直延續至今的霸權爭奪，令龍族、巨人、三大精靈族等強大種族都強烈渴望的鏡星共主之名，早就該有一個明確的歸屬了。
「不可被戰勝的結社啊……」
天蒂斯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以為然，她放下王后的棋子，轉頭卻拿起了一枚馬頭騎士，放在眼前仔細地端詳著，好像能從那比象牙還要細膩光滑的棋子上看出些什麼似的：「其實倒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只是你潛意識裡不願意接受罷了，柏龍。」
柏龍微怔，隨後緩緩搖頭：「抱歉，我實在想不出你說的是什麼辦法，天蒂斯。何況，這和我們要討論的話題似乎沒有關係。」
他暗示天蒂斯該回到正題上了。
「好吧，真心話總是容易被忽略的。」天蒂斯隨意地笑了一聲：「那麼說說你的理由吧，柏龍。你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它聽起來可不那麼友好。」
「這是基於過去我們都深信不疑的一條道理，以及某種顛覆性的認知。」柏龍的面色變得嚴肅起來：「我們都錯了，天蒂斯，伊甸計劃從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我們根本不可能徹底消滅魔力——如果那樣做，就意味著是在毀滅人類自身！」
「為什麼？」
「因為信仰之力——」
柏龍略作停頓，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好像需要做足心理準備才能將那句話說出口，它在研究報告的末尾不過是簡短的十幾個字，但一旦化為語言，便仿佛擁有了千萬鈞重量，令人的心臟也跟著顫抖起來：「所謂信仰之力，其實也是一種魔力！」
天蒂斯把玩棋子的動作驟然一停，她微微挑起眼皮，靜靜地凝視著坐在對面的年輕人。而柏龍毫無懼色，一字一句，如此強調：「我們人類、自身的魔力！」
……
所謂現實計劃，是一個在結社內部屬於最高保密等級的研究項目，旨在探究信仰之力的本質、解析構想神明的存在方式、從而更好地應對那些妄圖利用請神儀式與精煉魔法危害文明的極端宗教分子，其中就包括崇尚「聖靈回歸之日」的萬物有靈論信徒。
這個計劃由來已久，最早於構想機神亞歷山大於大布列塔王國的鉑金市引發「時空神降」後便已成立，最初由時任蒸汽教團教首之位的哲人瑪爾達負責，當時世俗宗教勢力依然龐大，蒸汽聖戰又迫在眉睫，為避免引發不必要的爭端，瑪爾達選擇在結社之外另起爐灶，成立了隱秘結社「教理圓環」，實際上便是魔女結社魔導科研機關下屬的教理研究部，一直以來都在暗中向總部提供各種關於信仰之力的研究成果。
首任負責人瑪爾達總結了信仰之力的錨定理論與構想神明的存在方式，第二任負責人門捷列夫發明了可以抵禦精煉魔法的感染模因隔絕裝置與精煉因子過濾裝置。第三任負責人彌賽亞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編撰了一整套關於如何應對請神儀式與精煉魔法的流程，後來成為了審判教廷對抗異教偽神的無刃之兵。然而此時教理圓環獨立於結社之外的弊端開始體現出來，由於無法從結社這裡得到人手支持，彌賽亞不得不自行招募研究人員，這就給了一些人可乘之機，在霧山隱修會與所羅門的合作之下，部分研究資料失竊，才導致了《宗教法令》的頒布。
考慮到這一弊端，並且竊密事件發生後，教理圓環的真實身份已暴露無遺，無需進行掩飾下去，因此哲人彌賽亞逝世後，這一項目便重新回歸魔導科研機關，由總負責人菲與其助手柏龍領銜。在這一時期，他們拋開了種種表象，主要關注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信仰之力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是一種能量嗎？還是從未形成體系的超凡途徑？可為何狂熱的信仰便能孕育能量，甚至創造出具備降神偉力的構想神明？從虛構中創造現實，似乎是信仰之力最獨特的性質，可菲與柏龍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無中生有的力量，於是他們決定將這個問題探究到底。若能得到答案，或許離異教偽神的滅亡之日就不會太遙遠了。
經過四萬一千九百七十五個漫長日夜的苦心鑽研之後，他們終於拿出了一份重量級的研究成果，然而這一成果卻顛覆了許多人的認知，以至於身為總負責人的菲都難以接受，深深感覺自己似乎正在觸犯某種禁忌，譬如打開了地球傳說中的潘多拉魔盒，一些未來將因此改變。
「信仰之力的本質……就是魔力？」
天蒂斯不知何時已經坐直了身子，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面的年輕人看，加重語氣詢問道：「你確定這不是一個玩笑嗎，柏龍？鏡星上可沒有愚人節，還是說從今天開始就有了？」
「如果你能用肯定的語氣告訴我，今天就是愚人節的話，我想我會感謝你的。」
柏龍勉強扯開一個笑容，他的臉色很是蒼白，似乎是因為作息時間紊亂的緣故，據天蒂斯所知，在科學研究方面，這位年輕人擁有一切科學家應有的頑固、倔強與不近人情，簡直就是個刻板印象的集合體，那麼自然他是不會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開玩笑的。
「這是以瑪爾達、門捷列夫和彌賽亞等先驅者的研究成果為基礎，我與菲、與團隊中數百名最頂尖的魔力研究人員、忍耐了一百一十二年的枯燥實驗後得出的結論，它確實是如此的驚世駭俗，但相信我天蒂斯，對於真正耗費了無數心血的我們來說，接受這個結論遠比你們更加艱難。」
然而他們最終還是接受了，雖然固有的認知被顛覆、既定的印象被摧毀、連世界觀都在面臨挑戰，可科學家的嚴謹與求真不允許他們對肉眼所見的真相視若無睹。最多最多，也只是避開了匯報成果的階段，將其託付給尚能保持理智的柏龍而已。
「我可以一一為你列舉這份研究報告中的每一道公式、每一張表格乃至每一個數字分別有什麼樣的含義，從原理到現象一一詳細解釋，讓你更加深入地明白這個結論雖然荒謬但又多麼真實。然而我知道，你不是那麼耐心的人，天蒂斯，恐怕連我自己，現在也沒什麼耐心重複這些階段性的論調了。所以，讓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證明吧，這個例子其實就在我們眼前，隨時可見，只是一直以來，我們都有意無意將其忽略了而已。」
柏龍強打精神，對面色平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天蒂斯說道：「根據圖彌的理論，人類唯有激發靈性才能獲得使用魔力的資格，然而靈性不過是魔力的顯性因子，信仰之力則是隱性因子，隱藏在更深的靈魂深處，我們或可將其稱為靈魂魔力。無法激發顯性因子的凡人，會在集體潛意識共鳴的情況下激發體內的隱性因子，進而激活這部分靈魂魔力。個體的靈魂魔力是微薄的，且沒有系統性學習過相關理論的人，不會意識到自己可以操控這些魔力，但若是靈魂魔力在某種儀式的作用下，以同一個目標作為載體匯聚，便會逐漸使其獲得物質存在。而且，由於靈魂魔力原本就來自於人本身，因此，通過引導靈魂魔力的性質，便可以輕鬆影響信徒的情感，這就是精煉的本質——一種特殊的侵蝕現象。」
「這也是為什麼，進入二十世紀以後，伊甸計劃的進度陷入遲滯，始終無法突破最後的臨界點——魔力的潮汐效應導致東大陸的魔力自發向西大陸導流，這是其中一個因素；而另一個因素便在於，人類自身也是魔力活動的一部分，根據哥白尼和布魯諾提出的魔力涌動理論，一切魔力生物的活動都會導致魔力的轉移與流動，使其始終處於活躍狀態。」
「這同時也意味著，如果我們堅持執行伊甸計劃的話，除非將人類也納入清除的範圍之內，否則，永遠都不可能在鏡星打造出純粹的無魔環境，以物理取代魔法的構想，更是天方夜譚。」
柏龍說到這裡，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想讓黑髮少女看到自己眼中疲憊不堪的神色，只是，看不出來的情感，卻往往體現在他的語氣中：「收手吧，天蒂斯……現在還來得及。」
「人類，沒有必要堅持了。」
「女神從未偏私，祂已經給予人類魔力，只是我們從未發覺而已。」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