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2章 真的哭了嗎?
站在一片橘黃色的暖光下,天界忒彌絲忍不住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應該是愛麗絲生拉硬扯、不容分說地把她拽過來的,還口口聲聲說這是很重要的一場宴會,你絕對不能缺席,要是你不來的話,大家一定會很失望的……云云。而當天界忒彌絲問她,「這是雲鯨空島的宴會,為什麼我要參加」的時候,她卻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答道:「因為你早就是我們雲鯨空島的一員了啊。」
還有這種事?
我怎麼不知道?
天界忒彌絲懷疑她給自己植入了某些不存在的記憶,愛麗絲則振振有詞:「你不是遊戲機的旁白嘛,這一路走過來,要不是你一直在暗中協助我們的話,我們就不可能走到這裡,所以你當然可以來參加宴會。再說了,這場宴會原本就是為了和你告別才舉辦的,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哪怕只有這麼一點的不舍嗎?」
她彎曲拇指與食指,比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幅度,同時還可憐巴巴地看著面前的女孩,試圖喚起她的同情心。但同情是什麼樣的情感,天界忒彌絲在過去漫長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體會過,所以也很難對愛麗絲的話語感到動容。不過她最後還是答應了,那一瞬間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關鍵,是某種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某種強硬而神秘的力量衝擊著她的內心,讓她焦躁不安,惶恐時想著自己應該接受她們的邀請,猶豫時想著自己應該接受她們的邀請,就連將脫口而出拒絕的話語時,依然想著自己應該接受她們的邀請。於是在這個夜晚,曾在遊戲指令公司總部大樓的冰冷鋼鐵中枯守了漫長的一億兩千萬年歲月的女孩,終於又一次走出了自己所設的牢籠,宛如打破了一個封閉的雞蛋殼,逐漸回到了這個人世,卻感覺一切是多麼熟悉而又陌生,不能讓她產生一絲一毫觸碰撫摸的實感。
她走出大樓,在慘白色的日光下茫然無措,看到眼前是一條荒涼廢棄的街道,建築破損,藤蔓和雜草叢生,樹木的屍體腐爛,露出森森的白骨。她用冷淡的目光注視這一切,心中沒有多餘的想法,仿佛不會想起多年以前這兒曾是女神大人最喜歡的遊戲廳,那兒曾有愛麗絲領著她偷偷去看電影留下的腳印。這一切終究是要淡去的,只是偶然停留在光陰的某一次駐足。
她走出古老的街道,開始在戰火的廢墟中進行一次盛大的巡禮,這回不會再有一個凡人從塵世里向她投來恐懼而嫉妒的目光,因為所有人都已在戰爭中死去,區別是有些亡靈認好了命運不做掙扎,安靜地躺在冰冷的塵下,任憑血液逐漸失去溫度,而有些亡靈還試圖逃離這裡。他們一致認定自己雖然反逆了神明的殘暴統治,卻也因此讓這顆星球變得不適宜任何人生存,於是一個接著一個地放下執念,踩著還沒冷卻的屍體離去。他們從不懷疑自己是否正確,因為凡人既然被允許擁有智慧和力量,那麼就不該受到任何意志的牽絆與束縛。只有天界忒彌絲知道這種想法實在徒然,智慧和力量從不是他們所認為的永恆的象徵,只是一個堅固的牢籠,存在的唯一意義是把一種足以毀滅人類的孤獨囚禁於此,他們錯誤地以為自己能駕馭力量的孤獨,最終則死於孤獨的力量。
她很遺憾自己沒能早點明白這個道理,倒不是遺憾於女神大人留下的城市早已不復昔日輝煌,而是遺憾於自己的固執讓她最終還是沒能學會直面過去。記憶有時比沙子更渺小,有時則比山嶽更沉重。
跨過這一切後她終於站在了雲鯨空島的土地上,來赴一場或許是一億兩千萬年前就已註定好、但直至今日才向她發出邀請的宴會。她發現自己驟然間迷了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悵然若失,找不到生存的地方。
愛麗絲將她邀請至此,卻自始至終不見人影,天界忒彌絲不確定她究竟是忘了這件事,還是改變主意,委婉地下達了逐客令。這其中的區別,就是自己是應該繼續向前、還是應該轉身離去的區別。
街道在一團團橘黃色暖光的照耀下,蜿蜒通向林子的另一頭,從盡頭處依稀傳來篝火的亮光和人們的歡笑聲,氣氛正是熱鬧時,想必不應該被一個意外的來客打攪。女孩抿了抿嘴唇,慢慢轉過身去。
她忽然停下腳步。
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另一支街燈的光芒下,安靜地注視著自己。
他的銀灰色短髮與碎金色眼眸,在光中浸染著一層溫暖的色澤,就像在古老化石中凝固了數萬年的琥珀那樣吸引著人的目光。他懷中抱著一個木箱,木箱中裝著很多管狀的長條物體,末端還有一節引線,看起來應該是煙花。這一大箱的煙花,估計能夠讓這個夜晚閃耀很久吧。
兩人對視一會兒後,那個年輕人輕輕地皺了一下眉毛:「你怎麼會在這裡,天界忒彌絲小姐?」
是愛麗絲叫我來的,她說你們都很歡迎我……女孩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委屈,但她極力裝出平靜的模樣,因為太過專注,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中帶著隱約的顫抖:「我只是來看看情況……我要走了。」
她低下頭,一聲不吭地從年輕人身旁走過,狼狽得像是在逃跑。但這時年輕人已經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不禁搖搖頭,有些無奈。這不是他的本意,但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即便很正常,在其他人聽來卻總是帶著一股尖銳的味道。他回身叫住了那個將要離去的背影:「我不是這個意思。」
天界忒彌絲再度停下了腳步,只是仍沒有回頭,一言不發地等待著林格的解釋。
有了剛才的教訓,年輕人更加謹慎地斟酌語句,儘量不傳達出可能會令人誤解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不去參加宴會嗎?」
女孩把頭埋得更低了,悶悶道:「愛麗絲,找不到。」
所以,她在等愛麗絲帶她過去嗎?那天才玩家又在幹什麼?分明人是她邀請的,自己卻忘了這麼一件事,未免也太過分了。
林格忽然想起什麼,又問了一句:「她邀請你的時候,有說過讓你在什麼地方等她嗎?」
女孩想了一下,然後茫然地搖了搖頭,她記得愛麗絲只是問她要不要參加宴會,而自己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答應下來後,她就高興地跑了,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會帶自己前往宴會的地點。
也就是說……是自己誤會了?
不知道是不是風帶來了遠處篝火的溫度,天界忒彌絲隱隱感覺自己的臉頰上傳來陣陣燥熱的感覺,讓她不太敢回頭面對那個年輕人的目光。在漫長的人生中,或許這是女孩頭一次體會到何為「羞恥」,但此刻的她仍缺乏自覺,唯一知道的事情是這種感覺並不好受,甚至有些煎熬。
好在,年輕人似乎看出了女孩的窘迫,主動開口替她轉移了話題:「既然如此,我帶你過去吧,天界忒彌絲小姐,你介意嗎?」
林間安靜了一會兒,他才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謝、謝謝。」
「不必客氣,讓你遭遇了這樣的冷落,實在是我們的失職才對。當然,還有那傢伙的一部分責任。」提到那傢伙,林格忍不住挑了下眉毛,心想等會兒確實該好好教訓愛麗絲一頓了,雖然在這件事上她其實沒犯什麼錯,但邀請女孩的人是她,應該承擔責任的人自然也是她。
「愛麗絲,沒有錯。」天界忒彌絲低聲道:「是我自己聽錯了。」
她轉身走到林格面前,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等待年輕人為自己帶路,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在街燈的光芒下被拉長,幾乎重迭在一起。
女孩走近後,林格的目光自然落在了她身上,並觀察到了一些之前並未在意的細節。他若有所思道:「看來,現在還不著急帶你去宴會的場地,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
天界忒彌絲聞言,茫然地抬起頭:「什麼?」
「你的衣服。」
年輕人耐心地解釋道:「能換掉嗎?這身裝束可不適合參加一場歡樂的宴會。」
天界忒彌絲依然穿著那身以天藍與純白為主要色調的機械鎧甲,還有巨大似鐵腕的金屬手甲,與單薄的軀體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反差。唯獨將身後那六片浮游光翼收束起來,在腰間構成了戰裙葉片的模樣,這就是她在工作形態之外所使用的日常形態,即便如此,依然與那場喧囂熱鬧的宴會相去甚遠。
女孩自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嚴格意義上,這身鎧甲其實是女神大人賜予她的聖器,為她賦予了操控和監視整個天之聖堂的權限。在過去一億兩千萬年的歲月中,天界忒彌絲早就習慣了這身穿著,從沒有想過改變,何況,她從來沒有參加過凡人的宴會,更不知道該如何改變,才能使自己顯得合群。
女孩未免有些惶恐,同時又有點小小的怯意:「我、我沒有其他衣服了……」
她心中油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自己能否用這個藉口逃避這場宴會呢?雖然那樣做很對不起愛麗絲,也對不起那些期待她參加宴會的人,但她卻無法克制這種心情。只要眼前的年輕人稍微流露出一絲絲不贊同的意思,她就會立刻向他道歉,然後主動提出告辭的。但這種迫切、焦慮而又患得患失的心情,既非來自恐懼,也不是出於陌生,而是一種女孩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它促使她警惕、提醒她留神、又警告她趕緊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溫柔得會讓人沉浸進去的陷阱,唯有如此,才能像從前一樣,堅定不移地恪守自己身為調停者與觀察者的立場……
「那樣可不行。」
果然,女孩從年輕人口中聽到了此刻她最想要聽到的那句話,現在她有一個合適的理由離開這裡了,即便事後愛麗絲問起來,她也能理直氣壯地解釋。自己該感到高興嗎?恰恰相反,女孩的心中唯有失落和茫然,患得患失到最後,自己好像真的失去了什麼?她想著,然後輕輕張開嘴巴——
「跟我來吧。」年輕人接著說道,將天界忒彌絲還未說出口的話堵了回去,他向女孩笑了一下,那模樣與幾日前在控制中心與她對峙的冷淡神態截然相反:「我帶你去換衣服。」
天界忒彌絲不記得自己聽到了什麼。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那個年輕人離開的。
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他帶著來到了妖精深眠旅館的二樓,其中一個被各種書本、藥草圖冊、玩偶和可愛裝飾所占據的房間,然後呆呆地看著那個年輕人打開衣櫥,回過頭對她說道:「這是梅蒂恩的衣櫃,她的身高和你差不多,所以這些衣服應該會適合你。你先挑一套穿吧,之後我會向她解釋的。」
「不過,」年輕人想起什麼,補充了一句:「那套修女服不能穿。」
因為那是父親留給她的,和兄長、天心教堂以及藥劑師的夢想並列的,最珍貴的寶物。
……
當天界忒彌絲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了旅館二樓的走廊上,從那雙琥珀一樣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模樣:一位神情懵懂、隱含怯弱的銀髮女孩,穿著淺綠色的薄荷邊短袖襯衣,外面套著一條米白色的小坎肩,以及一條同色的長裙,小巧的雙足上則踏著一雙繫著小蝴蝶結的涼鞋,足弓微微蜷縮,圓潤的腳趾頭有些不安分地擠在了一起。
天界忒彌絲不敢相信那個女孩就是自己,而且她依稀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身影,熟悉得讓她有種哭泣的衝動。她憑著一股莫大的意志力移開了目光,不敢再看,但總有一股力量驅使著她,讓她忍不住想要看得更清楚,看得更仔細,最好是把她印在腦海的最深處,永遠不忘記。
年輕人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而是收回目光,對她說道:「你先等一下。」
說罷,他轉身走向另一個門牌上標註著「奧薇拉」的房間,過了一會兒再走出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頂遮陽用的草帽,他輕輕將草帽扣在女孩的頭上,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樣就可以了。」
「走吧。」
他笑著對女孩說道:「我們去參加宴會。」
天界忒彌絲鼻尖一酸,終於忍不住了,在過去許久的一億兩千萬年與過去未久的一周內所受到的種種委屈和痛苦,仿佛同時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洩的渠道,讓她就像個最普通的女孩那樣,放聲大哭起來:「嗚哇!!!」
「等、等等!你別哭啊——」
「嗚嗚嗚哇!!!」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