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9章
奧薇拉逐漸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
她本以為經過那麼長時間的磨練，自己終於適應了身上的詛咒，甚至可以在一片溫暖的黑暗中，暢想著一個甜美的夢境，夢中她會看到威嚴的父親、溫柔的母親、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的老師，還有那座被陽光和紫羅蘭鋪滿的花園。儘管那樣的夢境尚未成為現實，但她相信它終有一天會到來的，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想要看到紫羅蘭盛開的那一幕，從她親手種下那些很久以前的種子開始，她無時不刻都在回應大家的期待，也包括自己的期待。
可當黑暗真正降臨時，她才發現自己依舊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女孩，面對任何超出預料的事情，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慌和手足無措。她不願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在冷清的宮殿內孤零零地徘徊、在身邊人隱含同情的目光下、在同齡人畏懼而疏離的神色中逐漸度過的童年時代，可是記憶總是如潮水般上涌，正如黑暗也會如潮水般侵襲而來。
我早就習慣了這一切。
她告訴自己，在任何一個想要哭泣的時刻，都會用這句話來否定眼淚的必要性。習慣是一種堅強而偉大的力量，在那座她本以為會囚禁自己一生的城堡中，奧薇拉帶著這種期待，平淡而麻木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她抬起頭來，看到黑暗淹沒了一切。
森林消失了，奧薇拉記得那裡面有一小片白桐樹圍成的空地，她曾經在那裡偷偷練習劍術，枯黃的桐葉在腳下鋪成了一條厚厚的毯子，有時也會隨著風飛起來，就像一隻又一隻飄零的枯蝶；街道消失了，奧薇拉想起自己曾經踩著那些木板鋪成的道路，在妖精深眠旅館、天心教堂或者依耶塔的櫻草花田間來回奔走，有時候是為了給小說取材，有時候則是為了給自己種下的紫羅蘭花澆水，期待有一天它們終會開花。那時候她忙碌得仿佛一天都沒有空閒，可是卻感到十分充實；甚至剛才還有她並肩作戰的鍊金植物與紙牌士兵們也消失了，憨頭憨腦的豌豆射手，沉默堅毅的堅果牆，還有那位總是高呼著「勝利」與「衝鋒」的指揮官，它們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奧薇拉忽然感到恐慌，因為有許多冠以同樣名姓的人或物曾經以同樣的方式進入她的生活，最終又以同樣的方式棄她而去，仿佛它們出現在少女面前的理由只是為了讓一個荒謬的詛咒顯得有始有終，卻忘記了少女根本不是為這個詛咒活在世界上的。
她的眼角開始刺痛了。
我還沒有習慣這一切。
奧薇拉告訴自己，正如少女剛才所說的，在任何一個想要哭泣的時刻，她都會用這句話來否定眼淚的必要性。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悲傷地承認，原來自己對黑暗的恐懼並非來自視線的剝奪，而是因為公主自擁有意識以來，總是在黑暗中失去什麼，都無法挽回。
這一次也一樣嗎？
奧薇拉幾乎就要放棄抵抗，她的雙手無力地垂落，放任自己的身軀往無邊無際的黑暗深處墜落。可一下子她的右手似乎觸碰到了什麼，一種熟悉而冰冷的金屬觸感。少女微微一怔，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劍。
是她向某位年輕人承諾過，以後會保護自己、也會保護大家、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決不放棄的劍。
奧薇拉閉上了眼睛。
雖然無論是否閉上眼睛，都是同樣深邃的黑暗。但閉上眼睛後所看見的黑暗是不一樣的，對她來說，那是一種更加熟悉的感覺，而且很溫暖，就像那個年輕人正坐在自己的身邊，他安靜地看著書，紙張輕輕翻動的刷啦聲會讓她覺得窗外正在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她可以睡上一個安穩而舒適的好覺。
我可以習慣這一切。
奧薇拉再次告訴自己，在任何一個想要哭泣的時刻，她都會用這句話來否定眼淚的必要性。
然後她嘗試著站起來，雖然最開始踉蹌了一下，但少女很快就站穩了，小口小口地喘著氣，黑暗中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片病態的殷紅。那之後一陣虛弱侵襲了少女的軀體與四肢，但她背靠著一個堅實的物體，不知道那是樹幹還是其他什麼東西，支撐著自己的身軀不肯倒下。她緩慢而均勻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始終閉著眼睛，在自己更為熟悉的黑暗中不斷地自言自語，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會習慣的，我不會再失去了，因為我擁有比從前更多的東西……
直到一束光照在她緊閉的眼皮上，帶來一陣刺灼的感覺。
奧薇拉睜開眼睛，她看到林格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手中提著一盞讓人感到親切的油燈，奧薇拉一度以為自己不需要了，便將其放在了房間內。可是令人驚訝的是，這盞燈在黑暗魔女的領域中依然頑強地燃著火苗，釋放出千百年來一致的光輝。它是多麼溫暖啊，這或許是因為那朵小小的火苗不是被薪柴支撐著，而是凝聚了一股偉大的愛吧——親人的愛，老師的愛，還有夥伴們的愛。
年輕人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錯愕，他的額頭與脖子上是大量的汗水，甚至往下滲透打濕了衣領與袖子。他應該是在黑暗降臨後就馬不停蹄地跑到了奧薇拉的房間，找到了她以前曾用的油燈，然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這裡，因為年輕人深知，如果沒有這盞燈，如果沒有自己，奧薇拉一個人是不行的。
這是事實。
年輕人看到奧薇拉緊貼著樹幹站著，小口小口地喘著氣，臉上充滿了不正常的病態的殷紅，他好似被嚇了一跳：「奧薇拉，你——」
「我沒事。」
萊絲利王室的貴公主殿下向他擠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她看起來憔悴得就像霜打後的紫羅蘭，可依然喘著氣、顫抖著說道：「我真的沒事。」
她的聲音沙沙的，就像感冒了一樣。
公主殿下扶著樹幹，搖搖晃晃地向年輕人走去，看起來隨時都會倒下的模樣。林格下意識伸手去接，但在那之前，奧薇拉已經緊緊地將他抱住，腦袋埋在年輕人的懷裡，鼻子一抽一抽地哽咽著。她看起來瘦弱得不成人形，林格抱著她，卻感受不到絲毫重量。
「我……呼，我不害怕。」
她深吸了一大口氣，壓迫著脆弱的心臟，用只有雙方才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我真的、真的沒有害怕哦，林格。」
「恩，我知道。」
年輕人溫柔地拍打著她瘦骨嶙峋的脊背，就像在安慰一個啜泣的嬰兒：「你做得很棒，奧薇拉，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來，和我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妖精深眠旅館。」
「……」公主殿下沉默著，腦袋忽然往他的懷中拱了一下，悶聲道：「我，我看不見了。」
「我看得見。」
林格說道，他不是用肉眼看見的，而是早就將雲鯨空島的每一條道路和每一處地形都記在了心裡，這就是他一路疾奔過來卻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的原因——就連那些被魔女結社的軍隊轟炸過的地形，都沒有對他的前進產生任何阻礙。當你不顧一切想要去做某一件事情的時候，連世界都會為你讓路的。
他將油燈遞給公主殿下：「拿著它，奧薇拉，這是你父親留下來的東西，放在你手裡更加合適。」
公主殿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接過。下一刻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因為年輕人忽然伸手繞過她的脊背和腿彎，以一個令人羞恥的方式將她橫抱起來。
「林格，你、你——」
「我帶你回去。」年輕人認真地說道：「回妖精深眠旅館，和梅蒂恩她們待在一起，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我本來就沒有害怕——奧薇拉原本想這麼說，但理智讓她及時收回了這句話，公主殿下躺在林格的懷中，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那盞父親留下來的燈被她捧在胸前，就像捧著一輪小小的太陽。透過暖融融的燈光，可以看見她臉上殘留的羞澀的紅暈。
其實只要待在你身邊，我就沒有那麼害怕了。
她忽然又想這麼說，但同樣把話收了回來，這一回阻止她的不是理智，而是某種更加深邃、更加熾熱、讓她難以表述的事物。
林格沒有注意到懷中少女的心理活動和情感變化，他抱著她往來時的方向走去，當黑暗降臨的那一刻，年輕人的腦海中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貝芒的公主殿下，奧薇拉是他最擔心的人，因為少女一直都很害怕黑暗，或者說她害怕那種在黑暗中孤身一人的感覺。至於其他人，依耶塔已經得到了謝絲塔和謝麗婭的關照，格洛麗亞有白夜陪著，聖夏莉雅和女伯爵更是無需擔心，唯一可能出現意外的就是妖精深眠旅館了。莉薇婭修女雖是年長者，性格成熟穩重，但她曾慘敗於黑暗魔女手中，很難說沒有留下什麼心理陰影；謝米和蕾蒂西亞又都不是很可靠，或許反倒需要梅蒂恩來安撫她們。
對於梅蒂恩，自己的妹妹，林格是最信任的，他知道那個溫柔的孩子無論在怎樣的困境中，第一反應都會是幫助他人，而不是感到害怕。所以他才對奧薇拉說，回妖精深眠旅館，和梅蒂恩她們待在一起，大家互相取暖，就像小小的火苗匯聚在一起會變成巨大的篝火那樣，無論什麼樣的黑暗都能夠照亮。
相較之下，還有一個人更需要他的擔心。
愛麗絲。
雖然嘴上對依耶塔說，要相信愛麗絲，可在心裡，林格總是感到一股隱隱約約的不安，正在黑暗的深處蠢蠢欲動。很神奇的是，這種不安並非來自對雙方實力的差距判斷——在先前短暫的交鋒後，他已經可以肯定愛麗絲創造出來的那台創世機甲，武裝女神號，無疑具備對抗黑暗魔女的力量，因為當時對方身上的傷口以及受傷之後所表露出來的驚訝並不是偽裝。
可既然如此，它又會來自何處呢？
被這樣的念頭驅使著，在踏上回程的道路之前，年輕人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可是黑暗深邃如許，縱然奧薇拉懷中的燈具能夠釋放光芒，也不過是照亮了周圍的一小片區域而已。更遠的地方，廣袤的宇宙之中，機甲與魔女共舞的戰場之上，他什麼都看不到。
希望能夠如愛麗絲說的那樣。
愛與正義與勇氣，絕對不會失敗。
他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然後一轉身，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黑暗的盡頭。
……
正如林格所猜想的那樣，愛麗絲現在的情況相當被動，她的本意是靠進攻取得勝利，現在卻不得不操控機甲，躲避著一波又一波來自暗處的襲擊。而讓她感到無比惱火的是，她甚至不清楚那些正在襲擊自己的敵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可能是一根根銳利的尖刺麼？想要在鋼鐵的機甲上刺穿無數個洞口；可能是一條條柔韌的觸手麼？從每一個方向襲來，連武裝女神號的劍刃都無法將其斬斷；甚至有時候她覺得那是一顆顆已經熄滅的巨大星球，被人用蠻力向自己投擲過來，像這樣的攻勢是不可能正面硬抗的，唯有躲避而已。
武裝女神號是一台超級系機甲——以愛麗絲淺薄的理解來說，所謂超級系就是完全與駕駛者掛鉤，精神上如此，肉體上自然也是如此，所以武裝女神號的探測性能其實完全取決於她本人的感官與直覺。萬幸的是，雙方是相輔相成的關係，愛麗絲用自己的精神駕馭這台機甲，而武裝女神號也通過心意相通的方式，反向增幅駕駛者的感知能力，因此，她才能在連續不斷的攻勢中準確預判黑暗魔女的躲避方向，通過劍舞進行壓制；至於此刻，面對黑暗中不斷來襲的敵人，也能夠以各種靈敏得堪稱不可思議的動作躲避。在她的操控下，武裝女神號看起來不像是一台沉重的機甲，簡直比真人還要靈活。
可是敵人的攻勢也在變得凌厲，就好像她也會學習那樣，通過觀察愛麗絲的動作來制定相應的對策，而她學習的速度可能比愛麗絲適應的速度更快，畢竟這裡是魔女的領域。以至於隨著時間的推移，愛麗絲的閃躲逐漸變得驚險起來，每一次都是在幾乎毫釐之差的距離躲過，這樣的遊戲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驚險與刺激，甚至腎上激素都活躍了不少。
據說在某些對抗型遊戲中，最頂尖的玩家享受與同等級對手互相博弈的感覺，他們從中獲得樂趣。可愛麗絲不是那樣，天才玩家更喜歡碾壓對手，一面倒的勝利更能夠刺激她的感官，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勢在必得的勝利也遠比最後一刻才塵埃落定要讓人安心。
所以她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如果你覺得這種程度的力量就能打到我這個王牌機師，那就大錯特錯了！」
在間不容髮的剎那間避開了又一次暗襲後，愛麗絲大聲向眼前的黑暗宣告，她知道那個人一定能聽到自己的話，那傢伙居然敢說超級機器人的愛與正義與勇氣是幼稚的，這是不可饒恕的行為：「讓你見識一下超級系的力量吧，卡拉波斯！」
「武裝女神號——」
天才玩家的聲音與機體的聲音同時在黑暗中響起：「開始執行……全火力覆蓋程式！」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