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5章 想要做到什麼嗎？
「還沒、還沒結束呢……」
愛麗絲再次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頑強地站了起來。她的手在顫抖，腳在顫抖，連蒼白的嘴唇都在不住地顫抖，一副已經油盡燈枯的模樣。可是沒有關係，就算外表多麼狼狽，至少她還有心。心靈的力量無窮無盡，足以支撐這台神聖的機甲在一次又一次地炮擊中浴火重生，就像玩家無論遭遇了多麼強大的BOSS，經歷了多少次的GameOver，只要他們還沒有認輸，就會擁有無數次重新挑戰的機會。這個世界上能打倒玩家的，只有他們自己而已。
可是。
「沒有用的，愛麗絲。」
卡拉波斯靜靜地看著她，並不阻止武裝女神號站起來，繼續向她擺出戰鬥的姿態。這台機體是多麼神聖、美麗、並且充滿了戰鬥的意志啊。她體內凝聚著天才玩家全部的心血，還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可如果這些情感都傾注在了錯誤的對象上，那麼，她的失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只想著勝利是不夠的，愛麗絲。」她說道：「你必須擁有比那更為堅定的信念才行，比如，殺死一個人的決心。從很久以前我就說過了，混沌與秩序的分歧是理念的分歧，而理念的分歧便是生死的爭鬥，我們都想要改變這個世界，而為此付出犧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所以，在索森山脈的談判破裂之後，我對聖夏莉雅說過一句話：下次見面時，便是生死的仇敵，希望你能拿出殺死我的決心來戰鬥。」
她並沒有壓低自己的聲音，倒不如說刻意將其擴散開來，好讓某些人能夠聽到這段話——她不止是在與愛麗絲交談，更是在與每一位曾是姐妹的人交談，再次向她們闡述那個簡單卻殘酷的道理。
遠方的雲鯨空島上，一位青色頭髮的少女聽到了這句話，柔弱的身軀猛然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眼眸中已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悲傷。
「可惜她們最終沒能做到。」卡拉波斯語氣平淡道，仿佛置身事外，不曾親歷過那場戰鬥，以至於可以用如此冷靜的態度，審視、判斷並評價每一個人的抉擇：「當魔女結社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消滅阻礙計劃的敵人時，她們尚存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渴望用一場勝利來扭轉我們的態度，用和平的方式改變世界。可是和平不會帶來改變，而改變必然伴隨犧牲，這不是母親大人創世時締造的任何一條法則，是生命、凡人與文明誕生後自然衍生出來的規則。我們敬畏它，並且遵循它的引導而行事，於是戰鬥的結果，你們便已經看到了。愛麗絲，你要重蹈昔日的覆轍嗎？」
她向武裝女神號伸出一隻手，神態矜持而冷淡，仿佛發起了一場舞會的邀請，然而與這番優雅作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一片慘烈的戰場，無疑向觀眾們傳遞著一個殘酷的事實：這不是舞會，而是死斗。
「光是抱著勝利的信念去戰鬥，毫無用處；勝利之後不惜一切代價抹除礙事的敵人，才是想要改變世界之人應有的覺悟。攔路的是山便給推平，攔路的是河便給斬斷，攔路的若是人——自然唯有相殺了。」
話音落下，她的身影一閃，已消失在愛麗絲的眼中。下一刻，後者感到背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忍不住悶哼一聲，慘白的額頭上滲出了一顆顆冷淡。武裝女神號的後方，卡拉波斯揮動巨鐮，輕描淡寫地一划，隨著一道冰冷而銳利的直線分開虛空，武裝女神號的左翼無聲斷裂，切口處光滑平整，猶如打磨過的水晶，但從中噴湧出來的卻不是血液，而是一束束璀璨的星焰。
「我會在這場戰鬥中殺了你，愛麗絲。」
魔女附耳低語，聲音猶如附骨之疽，陰魂不散地響起，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說今天晚餐上的菜目：「這就是我從踏上戰場後一直堅定不移的信念，而你呢，你想要殺了我嗎，還是僅僅追求勝利就滿足了？如果是後者，今天你會死在這裡；如果是前者，那麼就來從我的手中奪走它吧。」
奪走勝利，然後奪走我的生命。
她舉起巨鐮，向武裝女神號的另一隻鋼翼斬去，但愛麗絲及時反應過來了，銀白色的機體在最後關頭側身閃避，以毫釐之差避開了燃燒的鐮刃。黑火飛旋，猶如雪花飄涌，武裝女神號借著轉身時的慣性揮出劍刃，勢不可擋地朝著魔女襲去。駕駛空間內，愛麗絲緊緊地咬著下唇，甚至滲出了絲絲血痕：「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的！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嗎？像你這樣的反派，我在遊戲裡見得多了，什麼時候手下留情過？我是主角、主角就是要殺死你這樣的大反派，才能為所有人帶來幸福的大結局啊！！！」
她仿佛被魔女的話激怒了，又或是被戳中了某些一直逃避的軟肋，以至於更加激動起來，大喊著，不管不顧地向卡拉波斯揮出劍刃，銳利的劍鋒在黑暗中劃出了一道道冰冷的弧線。她不斷向前，魔女則不斷後退，場面上似乎是愛麗絲占了上風，可她失去冷靜後揮出的每一劍都毫無章法可言，更像是小孩子的打鬧，以至於卡拉波斯甚至不需要集中精神，便可以輕易躲開每一道朝自己落下的劍鋒。最後，她抓住愛麗絲因太過急躁而露出的一個破綻，縱身穿過劍刃的風暴，一瞬間便襲至武裝女神號的身前，沒有揮出巨鐮，而是伸出另一隻手，牢牢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舉了起來。
渺小的魔女卻將龐大的機甲舉了起來，那場面看上去頗為滑稽，可看著這一幕的人沒有一個笑得出來。機甲與駕駛員的感官深度連結，因此駕駛空間內的愛麗絲也感到咽喉處傳來了一陣強烈的鉗制感，壓迫得她幾乎窒息，臉頰逐漸漲紅。
可是不知道怎麼，在如此危急的時刻，她卻想起了聖夏莉雅。每當自己惹惱了那位脾氣很好的少女，她便會用同樣的招式對付自己，以至於奧薇拉等人將其戲稱為「被命運扼住了咽喉」。可那只是同伴間的玩鬧而已，小夏的手永遠是溫柔而輕撫的，自己那種痛苦的表情也都是裝出來的。而眼前的黑暗魔女卻完全不同，這傢伙……這個明明在漫長時光之前、與長姐聖夏莉雅一起受到妹妹們敬畏和信賴的二姐卡拉波斯，她是真的想要殺死自己！
甚至愛麗絲懷疑，假如此刻這雙手扼住的不是自己、而是聖夏莉雅、是奧薇拉、是蕾蒂西亞……等任何一個人的咽喉，她也不會有絲毫鬆動。因為這就是黑暗魔女的信念，即便殺死所有礙事者也要改變這個世界的信念，而同樣的事情，早在七百年前，她就已經做過一次了。
與之相比，所謂「愛與正義與勇氣」絕不會輸，確實軟弱得有些可笑。
天才玩家的內心深處，頭一次萌生了懷疑的念頭。
「你總是如此。」
卡拉波斯慢條斯理地說道：「把世界當成一場遊戲。也似乎只有把這個世界當成一場遊戲，把我當成遊戲中一個虛擬的NPC、一段數字構成的代碼、一個誕生以來的使命就是被玩家殺死的反派，你才能說服自己下定決心殺死我。可是這樣軟綿綿的決心有什麼用嗎？世界不是一場遊戲，而是交織在生靈之間的命運共同構成的巨大集合，這集合中每一個存在都是活生生的，有著自己的思想與行動。愛麗絲，你要把他們當成一個個獨特的靈魂，明白他們存在的意義，理解他們各自的選擇，深刻地領悟到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占據著什麼樣的位置、發揮著什麼樣的作用。在這個基礎上，你決定殺死一些人，拯救另一些人，通過這種方式改變世界，這樣的決心才是最堅定的，不可動搖。」
她的手不知不覺加大了力道，眼眸中的光芒變得冷漠而酷厲：「而不是像個小孩子玩遊戲那樣，贏了便大呼小叫，說什麼愛與正義與勇氣會戰勝一切；輸了便安慰自己，我不過是沒有用盡全力，總有一天會將你擊敗的。可是，我再重申一遍，愛麗絲，這個世界不是你的遊戲，你沒有重來的機會——所有人，都沒有。」
就算是可以轉生的少女王權，一旦死去，也必然會失去些什麼。朋友？事業？理想？記憶？失去了就不復存在，沒有讀檔的機會。
黑暗魔女擁有一雙與飄飛的漆黑長裙形成鮮明對比的優美而白皙的手掌，此刻卻重如鐵鉗，牢牢地扼住了武裝女神號的咽喉，一寸寸地將她舉至空中。駕駛空間內的愛麗絲愈發感到呼吸困難，臉色與唇色發青，眼前也浮現出了昏沉的黑影。她竭盡全力想要掙脫魔女的控制，每一根指關節都攥得發白，可是卻沒有起到絲毫作用。機體沒有回應她的呼喚，或許，誠如天界忒彌絲所說，心的力量也是一種消耗品。曾經，愛麗絲肆無忌憚地使用它，如今，海洋枯竭，變成了一片荒野。
遠方，雲鯨空島已調頭朝戰場趕來，披著一身雪色長髮的少女騎士走出教堂，一臉凝重地望著天幕。在她身後，心愛的馬兒仿佛聆聽到了來自主人的呼喚，踏著一地的落葉而來，背上則是歌絲塔芙家族世代傳承的冰之心鎧甲與聖槍白棘。雖然事前答應過愛麗絲，不會插手這場戰鬥，可情況緊急，若是坐視同伴陷入生死的危機而不管不顧，又算什麼騎士呢？
「你有一群很好的同伴。」
卡拉波斯輕聲道，這一回，聲音只有近在咫尺的愛麗絲能聽見了：「可是，來得及嗎？」
她的掌心浮現出了黑色的火焰。
起先只是一小簇的火苗，接觸到外界的黑暗後，便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然後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壯大起來。它悄然潛行，分裂成一百條或者更多，這些安靜而訓練有素的火焰就像漆黑的小蛇一樣，迅速地游向了武裝女神號的全身，穿過肩甲、繞開手臂、纏住翅膀，讓每一寸接觸過的空間都無聲地燃燒起來。銀白色的鎧甲被火焰吞噬，冰冷而銳利的鋒刃染上了陰影的色彩，到最後，連胸前那枚巨大的湛藍寶石也被包容進去了。黑暗正在機甲的身上熊熊燃燒，可是這個過程中沒有傳遞出一絲熱量，反而讓人感到一種宛若沉入水中的窒息感。
不是燃燒，而是淹沒；不是釋放，而是剝奪；不是毀滅，而是同化。
那就是黑暗的本質。
「我早就說過了，愛麗絲。」卡拉波斯凝視著眼前已經完全化為漆黑火炬的武裝女神號，仿若自言自語般說道：「我會在這場戰鬥中殺了你。」
所以，如果你想要活下來的話。
就拿出殺死我的決心吧。
她忽然看到，黑暗之中，在武裝女神號銀白色的覆面花盔之下，那雙被打磨成斜長新月的眼眸中的猩紅色光芒忽然熄滅了，就像這台機體在一瞬間重新陷入了沉睡狀態一般。她不禁怔住，沒想到愛麗絲會放棄得那麼快，難道她所謂的「愛與正義與勇氣」，一直都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嗎？
下一刻，那道光重新亮起。
不是危險而張揚的猩紅色，是明亮且堅定的熾金色，灼灼閃耀，猶如月火。
「檢測到……新思念體登陸……」
與此同時，一個低沉、平和、同時交織著理性與神性的聲音，又開始迴蕩於宇宙的天幕下，令正熊熊燃燒的暗影火焰，一時間也仿佛凝固住了：「開始執行……變神程序……」
「力量模式，切換……天界形態，ON……」
等等、她說什麼？
天界……形態？
卡拉波斯的臉上浮現出愕然的神情，從這場戰鬥開始以來，頭一次讓她感到超出了意料的情節，發生了。
……
天之聖堂，遊戲指令公司總部大樓，最高層。
此時的控制中心內，已空無一人，那位銀髮女孩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了，也不知去了哪裡，在環繞著的巨大的伺服器與機櫃之間，只迴蕩著她臨走時的一句自語，其實並不怎麼堅定，甚至還帶著些迷茫。她其實一直都很迷茫，只是有時候，人就算陷入迷茫，也會被一股名為命運的力量推動著，繼續向前走去：「我……想要做到些什麼，就算因此失去些什麼，所以……」
「母親大人，請看著我吧！」
想要做到些什麼，哪怕因此失去些什麼。
這也是人的天性之一。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