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7章 死去的能重生嗎？
卡拉波斯稍作沉默，才緩緩開口，她的語氣中多了幾分驚異：「你的意思是，身為觀察者、調停者與仲裁者的你，完全不考慮誰的計劃更加合理、誰的方法更具備可行性、誰的動機更為強烈，僅僅依靠個人的喜好便做出了判斷了嗎，天界忒彌絲？你想要告訴我，宇宙、文明與凡人的命運並不是被我們以為的理性、邏輯或思想所決定著，而是被一種感性的思維主宰的嗎？」
她的每一句話都讓人感到心虛，每一個音節都讓天界忒彌絲忍不住發憷，因為她的質疑也正是女孩對自己的懷疑：如果站在觀察者、調停者與仲裁者的立場上，她不能恪守中立與客觀、僅僅憑個人情感就做出判斷的話，難道不是違背了女神大人對自己的期待嗎？
又或許，她原本就不適合背負上那樣沉重的期待。
「是，是的。」
天界忒彌絲的牙齒在打顫，明明不是冬天卻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但內心深處湧現出來的一股力量促使她說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我覺得，你們的做法是、是錯誤的！天蒂斯，佩蕾刻、緋珥、法芙羅娜、伊芙、莉莉絲緹、蒂梅絲，還有你，卡拉波斯，你們都做錯了……就算想要改變這個世界，也絕不該以犧牲任何人的方式去實現，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女神大人一定會很傷心的……」
卡拉波斯再度陷入沉默。
她並不反駁天界忒彌絲的話，或許心中也知道，倘若母親大人仍在世的話，絕不會認可自己的做法。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感到後悔或愧疚，因為——
「如果一味退讓，凡人只會得寸進尺；如果置之不理，魔力只會野蠻生長；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那就相當於什麼問題都沒有解決。我們正是親身經歷過，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卡拉波斯深深地凝視著外形上酷似女神的巨大機甲，冷淡道：「你不也經歷過嗎，天界忒彌絲？如果為了避免那樣的悲劇再次發生、或為了彌補自己曾犯下的錯誤，你本應該站在我們這一方才對。」
天界忒彌絲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件事，也知道她說的錯誤是指什麼，正如同卡拉波斯沒有因為她搬出女神大人的名頭便後悔愧疚一樣，她同樣沒有因為卡拉波斯舊事重提，便產生一種被人揭開傷疤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她自己就已經將這道傷疤揭開了無數遍。女神大人陷入長眠後，她在想，如果當初自己不犯下那樣的錯誤，是否就不會導致今日的分離？新生的少女王權們無拘而快樂地生活在這座古老荒廢的城市中時，她在想，如果當初自己不犯下那樣的錯誤，今日歡笑的人群中是否也會有那兩個人的身影？天蒂斯一定會是個很合格的姐姐，教導這些妹妹如何正確地使用自己的力量；而愛麗絲就不像是姐姐了，她更像是一個年齡相近的損友，總是在玩鬧、偷懶和惡作劇的路上。
甚至，直到梅蒂恩在控制大廳內哭著向她吶喊，質疑女神大人的長眠時，她依然在想，如果當初自己不犯下那樣的錯誤，或許今天就不用看著一個女孩被摧毀了心中的憧憬與幻想之後、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的景象了吧？其實她很羨慕梅蒂恩，至少她能夠勇敢地哭出來，而自己只是個膽小鬼，因為害怕成為人類，所以不敢流下一滴眼淚。
那些眼淚都到哪裡去了呢？隨著一段時光的流逝，消失在這個名為天界忒彌絲的女孩一輩子都無法抵達的地方了嗎？可是有時候她會猝然驚醒，就像做了個噩夢似的，在一個深邃而寧靜的夜裡，忽然意識到眼淚不是消失，而是化作了血液，就在她的心口處，隱隱約約地陣痛。
直至現在，她不再覺得那是一個錯誤了。
「我……」天界忒彌絲顫抖著開口：「在愛麗絲他們來到天之聖堂後，天蒂斯曾經找過我，問了我一個問題。」
「哦？」
雖然對她忽然提起天蒂斯感到疑惑，但卡拉波斯還是頗感興趣地問道：「什麼問題？」
她猜測應當是關於天界忒彌絲的立場，畢竟女孩作為母親大人指定的調停者，在混沌與秩序的分歧與爭端之中，無疑擁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她選擇支持哪一方，哪一方就更具備心理上的優勢。雖然從眼下的局面來看，天蒂斯的那個問題，似乎並沒有得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覆。
不過這一回，卡拉波斯卻猜錯了。
「她問我，是不是還相信女神大人的那句話。」
天界忒彌絲抿了一下嘴唇，眼神複雜：「那個時候，我沒有回答她，因為其實自己也不確定；可是現在，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肯定會告訴她：是的，我相信。」
「一直都……很相信。」
說完，她默默地操控機甲，擺出了戰鬥的姿勢，巨大的鋼鐵手甲上，閃爍著一圈圈幽藍的光環，仿佛象徵著女孩的決心。
卡拉波斯見此無言，她沒有想到，天界忒彌絲的決心竟來自於天蒂斯——或者說，來自於很久以前，母親大人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當你不知如何選擇的時候，就遵從自己的情感吧，因為真摯的情感永遠不會傷害任何人。
她一次又一次地相信這句話，也一次又一次地被它背叛，一個人的一生中，只要經歷那麼一次刻骨銘心的背叛，就該吸取到教訓了。而舊世界伊甸的滅亡、母親大人的長眠乃至少女王權的分裂，對這個柔弱而單薄的女孩來說，又何止刻骨銘心呢？她經歷了那麼多，逐漸變得冷淡、沉默、封閉自我，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再站出來了，孤獨地守候在天之聖堂中，直到所有命運塵埃落定，或許便是最好的結局吧？甚至可能連女孩本人都是這麼覺得的，可有些時候，人最真實的想法與渴望，都藏在他們的心中。
卡拉波斯的嘴角勾勒了一下，露出一個意味複雜的笑容。駕駛室內的天界忒彌絲看著這一幕，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當她重新去看時，才發現那果然是幻覺，黑暗魔女冷漠地注視著自己，臉上沒有絲毫笑意。說得也是，自己已經明確站在了她們的對立面上，她又怎會對自己露出笑容呢？天界忒彌絲傷心地想著，拋卻了心中最後一絲僥倖。
「既然你決意與我們為敵，那麼，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卡拉波斯舉起巨鐮，鐮刃上漆黑的火焰熊熊燃燒，映照著她平靜的臉龐：「剛才我對愛麗絲說的話，你應該也聽到了，這個道理對你來說同樣適用。無論你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既然踏上這片戰場，就要做好殺死敵人或被敵人殺死的覺悟。現在，你的面前不再有過去的親人、友人或其他什麼人，唯有敵人；同樣的，你也不是在天之聖堂中，而是在我們之間的戰場上。」
天界忒彌絲神色一肅，聽出了卡拉波斯的言外之意。
天之聖堂，以及整個舊世界的墳墓，初始星域，受到女神大人的庇佑，禁止一切形式的爭鬥，即便是魔女結社亦不能逾越這條規則。所以愛麗絲一行人進入初始星域後，星宙巡航部隊就停止了追擊。可現在，天界忒彌絲主動離開了初始星域，意味著從此刻開始，她不再受到任何人的庇護，能夠依靠的，唯有自己。
這句話中流露出來的赤裸裸的敵意和冷酷的殺機，令女孩不禁顫抖了一下，再次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可言了，除非殺死卡拉波斯，或者被卡拉波斯殺死，否則，永遠無法結束這場命運的決鬥。
可是，她真的能夠下定決心，殺死卡拉波斯嗎？
殺死自己的姐妹。
仿佛是看出了女孩的猶豫和彷徨，黑暗魔女冷笑一聲，揮舞著巨大的鐮刀向武裝女神號襲來。她的襲擊來得太過突然，天界忒彌絲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而身體的本能反應在這時快過了理性的思考，武裝女神號身後旋轉的六片浮游炮同時靜止下來，然後齊齊將炮口調轉向後方，噴射出集束形狀的幽藍色星焰，同時機體側身向外一折，猶如六道虛幻的光束在虛空中劃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線，龐大的推進力推動著武裝女神號向外側軌道閃避，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黑暗魔女的第一波攻擊。
在戰鬥的一開始，天界忒彌絲便選擇了逃跑。
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因為她根本就不會戰鬥，也從來都沒有想過戰鬥，如果自己能夠為愛麗絲等人的逃跑拖延到足夠的時間，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至於卡拉波斯所說的，殺死敵人的覺悟，女孩一邊逃一邊想，自己可能根本就做不到吧。
或許，對她來說，在這場戰鬥中被卡拉波斯殺死，才是最好的結果呢？
至少那樣，就不用再面對這些只會令人悲傷的事情了吧？
儘管知道不應該、儘管知道這樣只是在逃避、儘管知道有人會為了自己的死而傷心，但天界忒彌絲還是忍不住浮現出這樣的念頭，或許在潛意識裡，她也認為自己早就該死去了，比如死在那場伊甸眾人神圍攻天之聖堂的戰鬥中，無論是為了保護女神大人留下的這個世界也好，為了掩護天蒂斯和愛麗絲逃跑也好，至少她應該勇敢地站出來，唯有如此才能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可是，沒有。
她不僅沒有面對現實的勇氣、沒有超越幻想的勇氣，甚至沒有向他人敞開心扉的勇氣，同樣的，也沒有戰鬥與死亡的勇氣。
所以，在那場戰鬥中死去的人不是她。
而是天蒂斯與愛麗絲。
一個曾經對她嚴厲教導但也不乏溫情關照的姐姐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廢墟中走出來的亡靈，在人間徘徊不散，發誓要為一切的悲劇劃上句號，卻不知道自己已成為了悲劇的源頭。
一個曾經帶她玩耍嬉鬧、教她如何露出笑容的姐姐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封閉自我、逃避現實、寧願將一切羈絆都視為虛擬世界的產物，也不願正視記憶的軟弱少女，她時刻孤獨，卻不知道自己為何孤獨。
如果。
天界忒彌絲想，如果能用自己的死亡，換回兩個姐姐的重生。
是否可以說，便是得償夙願了呢？
……
愛麗絲茫然無神地注視著遙遠的宇宙大幕下，一追一逃的兩個身影，對於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沒有絲毫概念，只記得自己本應該死在黑暗魔女卡拉波斯的手中，但回過神來，她已經回到了雲鯨空島，身後便是天心教堂，教堂的尖頂投下森嚴的陰影，如深海一般籠罩了愛麗絲的心頭。
她輸了。
天才玩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不僅輸了，甚至輸得很慘，如果不是天界忒彌絲及時出手的話，恐怕已經死在了卡拉波斯的手中吧——她確信那時候的黑暗魔女沒有說謊，她從來都不缺乏殺死敵人的覺悟，與之相比，自己軟弱得就像一個剛剛踏上戰場、面對血和硝煙還手足無措的新兵。
不管怎麼說，她已經失去了繼續戰鬥的資格。
只能在這裡，期待，並祈禱另一個人的戰鬥而已。
忽然，身後傳來了一陣堅定的腳步聲，還有鐵裹的馬掌踩踏著草地與砂石的聲音，愛麗絲下意識回頭看去，卻看到希諾正向自己走來，身邊跟著心愛的戰馬布蘭迪。一人一馬均著甲披袍，歌絲塔芙家族世代傳承的冰之心鎧甲華美得令人窒息，戰裙上的銀色甲葉隨少女沉穩的步伐而互相摩擦，發出一種讓人感到安心的悅耳交鳴聲。
森林中的風在搖曳作響，高高的教堂尖頂中投下神的目光，沉默地注視著一位少女的抉擇。不知為何，愛麗絲看著這一幕卻沒有絲毫安心，反倒從心中湧現出一股莫大的恐懼。
她呆呆的，不知所措。
給點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