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3章 戰爭總會勝利的嗎?
奧索爾山風雪飄搖,聖人石屋在一片灰色與白色的雪幕中孤獨矗立,一如過去百千年來的沉默。石屋內燃起了一盞油燈,不算明亮但好在足夠溫暖的火光舔舐著屋內的每一寸陰影,為這些久經風雪銷磨的石材,都浸上了一層仿若煙燻般的焦痕。
卡拉爾巨熊的油脂正在鏽跡斑斑的石英燈罩內噼啪作響,它不是很好的照明物,效果也遠不及每一個夏托托人都會製作的、浸過松油的火把,卻象徵著這些淳樸的山民們對聖者的崇敬。就像首領才有資格狩獵最強大的猛獸那樣,這盞燈只有在聖人居住過的石屋內點燃,才不算辱沒了原主人作為雪山霸主的身份。這既是一種榮耀,同時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松塔婭靠牆而坐,安靜地注視著桌上正在放出光與熱量的油燈,心中默數著它已經燃燒的時間,同時也是少女在這間石屋內待過的時間:一小時十三分。
這場雪已經下了一小時十三分了,仍不見停息的跡象。它來得毫無徵兆,阿依娜長老與部落里的年長者雖然早就算到今年的雪季會提前到來,但這場雪仍是比他們計算的來得更早,仿佛是為了呼應什麼,以至於正在向維契三山遷移的山民部落不得不暫時停下腳步,在一座避風的雪谷中駐營休息,等待這場風雪過去後重新上路。
但松塔婭忽然想起來,今年部落還沒有對奧索爾山頂的聖人石屋進行例常的維護,這場過早到來的風雪可能將其壓垮,便主動提出要前往山頂查看情況。部落首領與長老都同意了她的要求,因為松塔婭已是部落中最出色的獵手,這個任務除了她以外無人可以勝任。
少女攀山時,尚能分辨雪中的景象與道路;等她抵達山頂時,天地間卻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在失去視野的情況下,重返部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於是她便選擇在完好無損的聖人石屋暫時歇息。如果是以前,她肯定已經開始感到焦慮和害怕了吧,可今日的松塔婭卻能夠耐著性子,枯守在這間狹窄的石屋內,甚至心中默數著雪已經下了多長的時間。身邊有很多人都在說松塔婭已經長大了,變得比過去更加成熟穩重了,只有親眼見過這種變化的人,比如部落首領,即松塔婭的父親知道,這樣的變化,始於那些異鄉人的離去。
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前後停留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卻為松塔婭揭曉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讓她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與肩負的責任。在目送異鄉人乘著鯨魚,踏上了聖者曾經的道路後,性格跳脫活潑的女孩就像是一夜之間換了個人,她的內斂讓她失去了很多快樂,但深邃的目光卻又仿佛得到了許多,誰都不知道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少女甚至開始關注外界的事情,有好幾次主動下山,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潛入了山脈腳下的海德布魯斯堡,並從遊客、行商人與一些來路不明的人的口中聽到了許多消息:他們談論殖民戰爭,提到西陸各國最近削減了對東大陸戰爭的人員、軍械與財力投入;他們說教團聯合似乎以強硬的口吻要求各國增加兵力,卻被執政者以國內反戰情緒高漲為理由拒絕了;他們說聖教軍的內部管理已經出現了混亂徵兆,常常有前後矛盾的命令下發,甚至海對岸的那片大陸上,還有一個軍團接到了回國「穩定局勢」的調令;偶爾也會有一些來源不明的消息放出,稱審判教廷的白銀狂犬與黑夜棲所的黑色死神,最近似乎都收縮了活動範圍,不再像過去那麼瘋狂地獵殺異類、異教徒與魔法師了。
最後那個消息最為隱秘,卻也流傳得最廣泛,整個東阿爾皮斯山脈,除了山民衛隊與霧山隱修會以外,還潛伏著許多異類與魔法師,就像內陸的索森山脈一樣。幾乎每個人都在討論這件事,他們對此既有些欣喜,又頗為不安,擔憂教團聯合只是對外擺出收縮的姿態,內部卻在醞釀著什麼可怕的陰謀,想要將所有不服從於自己的敵人一網打盡——被焚為灰燼的虛根沼澤,就是前車之鑑。
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最近的大陸局勢似乎變得緊張起來了,一團肉眼可見的陰雲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不知何時便會落下風雪,將他們掩埋。可以想見,那一定比自己正在經歷的暴風雪更為猛烈吧。
松塔婭想到這裡,總是忍不住懷疑這種變化與那些已經離去的異鄉人有關係。說不出為什麼,但她就是這麼覺得。繼而又會發散到其他的地方,比如他們在宇宙中經歷了什麼、星外是不是真的有聖者在書中描述的恐怖災獸與無盡風暴、他們找到自己想到的東西了嗎、什麼時候會回來呢……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不會回來了吧?
在與異鄉人接觸的過程中,少女總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們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這趟踏往群星的旅程對她們來說,不是離開,而是返鄉。既然已經抵達了故鄉,那麼,幹嘛還要回到這片充滿了戰爭、貪慾、污穢與毀滅、連偉大的群山之父都無法徹底淨化的大地呢?
霧山隱修會蠢蠢欲動,想要借這個機會嘗試一下重返文明社會的可能性,為此派出使者與山民衛隊進行恰談,企圖聯合他們的力量共謀大事……
首領與長老自然是反對此事的,可山民衛隊不止有他們兩位領袖,十八位高層信徒中有一部分人已經被霧山隱修會說動,他們已厭倦了在這座大山中一成不變的生活,渴望著文明的繁榮與先進……
最近這段時間,東阿爾皮斯山脈的異常氣候頻發,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只是其一,據說甚至有幾座雪山發生了崩塌,無數生命被掩埋在雪中,不復甦醒……
狩獵越來越艱難了,無論是雪熊還是卡拉爾兔,每個動物族群都在向山脈更深處遷徙,據部落中上了年紀的老人所說,這是災難發生的前兆,眾生有靈,趨利避害……
阿依娜長老已經很老了,父親一個人管理部族事務,似乎也有些力不從心,自己能夠像大家期待的那樣,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嗎……
烏蘇部落,將來又何去何從……
許多複雜的念頭在少女的腦海中湧現,又像雪花一樣撲滅了。當松塔婭回過神時,才發現耳邊已經很少聽到風雪飄搖的聲音。她微微一怔,然後起身走到門邊,輕輕推開一條小縫向外張望,果然看到外面的雪幕已經稀疏了許多,一片片雪花打著旋兒從天上飄落下來,融入已經堆到腳踝高的積雪裡,眨眼間就沒了聲息。
雪漸漸停了。
松塔婭推開門,走到外面,站在奧索爾山的山頂上,向東阿爾皮斯山脈那氣勢巍峨的大雪山帶望去,此時已近黃昏,透過灰濛濛的雪幕,山民少女看到一道混合著玫瑰紅色與黛紫色的瑰麗的光帶,被夾在極白的大地與暗沉的夜天之間,正無休無止地向著遙遠的方向延伸過去,仿佛要直到世界的盡頭。這時,她的眼中忽然閃過了一道耀眼的光,如眼淚一般划過了少女怔然長思的眼底,將雪色消融,重現明朗和純澈的天色。
光轉瞬即逝,只留下一道筆直的焰尾,猶如拖曳星辰,從天而降。
那是……流星?
松塔婭下意識向前走了幾步,直到靠近了山頂邊緣才停下來。東阿爾皮斯山脈的平均海拔超過五千米,在這個高度上空氣乾燥而澄淨,往往可以看到在霧霾污濁的城市中無緣欣賞的天文美景。身為雪山之民,松塔婭對流星自然不陌生,也早就過了相信「對流星許願就可以實現」的年齡,但她依然怔怔地注視著那顆流星落下的方向,內心有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仿佛那顆流星,對自己其實有什麼很重要的意義。
可惜,太遠了。
她不可能觸碰到的,甚至連流星的落點,都遙遠得無法追逐。
那是在東阿爾皮斯山脈的東南方向,再過去是山堡、是法拉若王國、是白色城邦共和國、是西陸最大的港口城市普利斯港,還有大航海時代的開端,季風之城莫松市……這些地理名詞,在她的腦海中只有概念,而沒有具體的印象。但如果她的思維更加大膽一點,就能看到更加遙遠的地方了。
從莫松市乘船遠航,一直向東,沿著馬可·波羅、麥哲倫、哥倫布與德雷克船長等著名的航海家與冒險者都曾走過的肯帕爾島—風暴角—望見呷—遠洋之城奧謝的航線,就能穿過危險的風暴與海洋,抵達那片自天地災變、文明失落以來,一直與世隔絕的異大陸——
東帝梵特大陸。
……
「我確信這是個無比正確的選擇,在這場戰爭中我們收穫的利益甚至超出了過去十年來整個國家的農業與工業產值,世界上沒有比戰爭更加合適與更加合法的經濟手段了……因此,在對於是否維持乃至擴大戰爭規模的提案中投出肯定的一票,不再是一個需要爭論的問題,我們需要爭論的地方在於,誰能夠參加這場遊戲?幸運的是,偉大而神聖的大布列塔王國已經取得了一張門票,並且獲得了提前入場的資格。那麼,未來已經可以預見,先生們,女士們,請在此歡呼吧,因為我們的國家將從海洋中獲得新生!」
公元1565年,時任大布列塔王國國家財政部部長的亞當·斯密在議會宮發表了這段演講。
……
「我很清楚你們中有些人已開始對戰爭的必要性產生質疑,你們不斷詢問自己,這一切的意義究竟在於何處,就像三百年前的人們不禁質問:蒸汽機的意義究竟在於何處一樣。我不會阻止你們思考,因為思考才是人類區別於野獸的最大特徵,但思考需要有一個正確的方向,否則便是自尋煩惱。我是那個指引方向的人嗎?有時是,而有時不是,畢竟我也不總是正確的,現在我站在這裡,只是想要告訴你們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那就是我們依然要加強對海對岸的那片大陸的戰略力量,因為,顯而易見的是,在未來,人類的、文明的、乃至整個世界的命運,都會由這場戰爭來結束——或者說,開創。」
公元1857年,魔女結社領袖天蒂斯在年中會議上向眾哲人與使徒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
亞當·斯密環顧議會宮,五百一十二個座位無人缺席,上下兩院的議員齊聚於此,為了一個人的演講而歡呼,同時也高呼著女王萬歲的口號。他們真的堅信偉大而神聖的大布列塔王國將浴火重生,更加強大嗎?還是說僅僅是從這段演講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呢?力量、財富、權力、以及根深蒂固的利益關係,人們被這些虛無縹緲之物捆綁在一起,他們的意志凝結為同一個意志,於是銳不可當。
戰爭總會勝利的。
看著這一幕,亞當·斯密在心中告訴自己。
……
天蒂斯環顧圓桌廳堂,二百零六個座位只入座了一半,還有一些哲人由於工作原因無法到場,但他們究竟是真的無暇分身,還是基於某種奇妙的心理不願出席呢?縱然是到場的哲人,眼中也不再閃爍著像過去那樣堅定的光彩了,流言在暗中孳生,腐蝕意志與信念,只有最頑固的人才能倖免於難,而其他人都將承受理想與現實的拷問。你想要什麼?你真的想要它嗎?你知道獲得它的代價嗎?你有覺悟去承受那樣的代價嗎?接受不了的人會轉身另尋他路,而能夠接受的人寥寥無幾,於是,這個誕生以來就被認為是神秘世界中最堅不可摧的共同體的組織,終於隱隱浮現出了一絲崩潰的前兆。眾所周知,最堅固的堡壘,從來都只會從內部打破。
戰爭總會勝利的。
看著這一幕,天蒂斯在心中告訴自己。
……
戰爭的車輪滾滾向前,而世界與人類的命運開始後退。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