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深宮少女(上)
裴液回到書樓中提筆研墨,認真給明姑娘回了信,言及自己在神京一切都好,向她通告了習劍進度與接下來的計劃,並告訴了她這些天神京發生的事情,希望她和雲琅能恰當地應對天論之事。
裴液其實當然願意和明姑娘常常通信,但既無要事,下筆前想到女子恬淡的臉,又擔心打擾。往前十幾年,明姑娘一直在她自己的路上走著,往後當然也一以貫之,裴液大多時候自詡心志堅定,唯獨在女子面前自慚滿身塵念,自然也只有將筆提了又放。
後來他也不再糾結,就像月亮行經天空,仰起頭來能望見它就足夠令人安心了。兩個月來他一直在江湖小報上關注著這個名字的動向,即便沒有這封信,裴液也知道她這兩天是在蘇杭之間,並且早猜到她接下來是要去洞庭。
不過有明姑娘的親筆問候當然更好。
這次有黑貓檢查,一定是沒有錯字了,裴液把回信裝回小筒,還以真氣封了一小團長安的雪放入,在小玉劍上系好,放它飛入高空而去了。
翌日晨起,宅院還在薄霧中睡著,車馬已經在門前備好。
裴液梳洗整齊,提了玉虎,許綽立在宅門前,將一枚雁字牌並一張公文遞給了他。
裴液不知這是自己第幾次上任,對這小牌子也沒了什麼稀罕,接過來系在腰間。
許綽在一旁道:「委任雁檢裴液,查故皇后鎖鱗己未年春遭刺之案。我要了仙人台文書,有中丞張思徹的簽印,可令你在宮中無人處走動一二。」
裴液低頭看了看公文。
「從十幾年前開始,仙人台就不入宮掖了,唯這件案子遙在二十三年前,至今未結,還握在仙人台手裡。不過宮中早已沒了仙人台的力量,你行止之間只能靠自己。」
裴液折起公文抬頭:「我此次入宮,是要去查這件事嗎?」
「是。李度倒台之後,神京很多事情在我們面前失去了遮蓋,燕王府九年前開始和李度與魚嗣誠勾兌,借著兩位權臣的遮掩推進秘事。這幾天裡我們封了巽芳園,徹查幻樓之事,但是在那裡什麼都沒找到。」
「什麼都沒找到?」
「是的,我聽你講述過裡面的經歷,也從很多人口中聽到過一樣的版本,但確實什麼都沒有找到。巽芳園就只是一座春園,荒廢的曲江池裡只有結霜的枯草。」許綽道,「有時間你可以自己去走一圈。」
「我們當時是服了一種絢麗的粉末,而後便頭暈目眩,進入了那神奇境界裡。」
「是,但捉獲的青衣侍者和入樓的客人一樣,並不知曉幻樓的秘密,而鮫珠之粉沒有繳得,仙人台從南海重金購得一些,令一鶴檢服下後,其心神反應確實如你所言之恍惚,卻並未登入什麼『仙境』。」許綽道,「幻樓這件事如今握在我們手裡,但我們一時難尋到它的真意,這件事且推進著,你先入宮去查皇后遇刺一案。」
裴液微微沉吟:「查這個是因為……」
「因為這些年來神京城裡發生的許多事情,都令我想起那些二十三年前塵封的舊事。」許綽轉頭看向他,「當年言傳皇后謀逆,竊據麟血,五姓共奏之下,其人命殞,那一年,雍北也在神京城中。」
裴液思忖點了點頭。
「詳細之事,入宮後晉陽殿下會說與你,我之前說,你對很多往事與現狀所知太少,有所知曉之後,你對局勢便有所把握,也大致能感覺到燕王府是在把目光投向哪裡。」
「你不同我一起入宮嗎?」裴液微訝。
「不。」許綽一笑,「你自去見她吧,我不大進宮的。」
裴液登上這架專為他備好的車馬,車上已備了另一位雁檢為他講述宮中諸事宜,連帶遞給他一張皇宮二城的詳細輿圖,交代他案件辦完後燒毀。
大約兩三刻鐘之後,車馬碾著尚無人打掃的新雪駛上了朱雀通衢,不多時,高大巍峨的城牆就在前方薄霧中顯出了形狀。
裴液不是第一次見這座巍峨的皇城,但確實是第一次接近它,將近十丈時車馬停下,他別過這位雁檢,下車步行。
年關初過,只有十分罕少的一些官員在此進出,裴液為辦事之吏,不是治政之臣,按照交代往西面含光門而去,向兩尊把守的寒甲核對了公文令印,便踏入了這座皇城,第一次進到所謂的南衙。
長安從南向北,從外向內,一直是三城環套,最大的就是人們口中不夜之神京,兩池如眼,繁華百坊列如棋盤。而在最北之正中,群坊環拱之中,則是大唐之皇城,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十二禁衛,皆設立在此城之南半,群臣諸公在此點卯治政,能入「南衙」者,自是已踏入大唐政務之中心。
皇城之北半,或言皇城之內城,則是宮城,是唐皇所居,其北駐紮天子六軍,也即常稱北衙者。
越過皇城之南,當又一道巍峨的城牆出現在視野中時,官衣之類的顏色已瞧不見了,雪壓在紅牆的檐上,氛圍是靜中取靜,另一種顏色的鐵甲列在諸門之前。
裴液再次與衛戍核對了腰牌令書,所佩之劍仙人台開了公文,禁衛請示無誤,許他佩劍入內。
但這次卻沒許他自行前往了,確定了是晉陽殿下要的人,禁衛喊來了一位內侍,引他從側面往後宮而去,裴液隨他而行,宮中的雪原來也還沒掃,他向東遠遠望見巍峨的含元宣政二殿,朝陽初升,雪頂一片晶瑩。據方繼道所言,那日朱先生就是在那座宮殿之下投於鏡池。
皇宮也不似許綽說的那般龍潭虎穴,寒風中微顫的枯枝、被踏出痕跡又覆上新雪的地面,與外面也不見什麼不同。這裡給少年最大的感受只是安靜,不是上朝的日子,雄殿大場都寂靜無人。
然後也就是在這樣的行進中,裴液心念一動,從旁邊枝上拈了一簇雪化成掌心的水……真氣已度不進去。
【劍洗水】被禁用了。
他在前兩天中已經穩固住七生的境界,然而真氣外放之能還是如期消失了,連帶著四生之時的真氣渡物也被禁行。
……
「宮城之內,狴犴之力不入,【同世律】不在其中生效。」來時那位雁檢道,「注視著它的是麒麟,術士靈玄、人身真氣,都不能侵染這片天地——自然,你也就不必擔心會面對持有【律守令】的敵手。」
「怪不得南衙十六衛和北衙六軍是分管……北衙禁軍也持有著類似【律守令】的東西嗎?」
「不,」那雁檢道,「所有人在這裡都是一樣的,如果你要和人搏殺,就只能以劍與身。」
「……」
「也正因此,宮裡已經二十多年沒發生過什麼搏殺了,偶爾有什麼傷亡,也都在掌控之中。」雁檢向他回頭道,「上一次出現意外,還是故皇后遇刺一案。」
……
裴液甩去手上的水,行了一刻鐘有餘,才穿過了三殿政事的區域,氛圍越發幽靜了,越過幾株雪梅,一道沉紅色的宮牆出現在了眼前。
一方圓拱之門開在牆上,透過可見青松梅枝交錯,造景很是幽靜雅致,身前內侍這時回過頭來向他一禮,也不過十八九的年紀,面容很清秀白淨,低聲道:「雁檢是外男,雖因事務入宮,行處不禁,但後宮畢竟不比別處,還望走動間謹記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之理,也算為我等行個方便。」
裴液抱拳一躬身,還禮道:「公公放心,一概行止我已得交代,當自注意。」
內侍點了點頭,向拱門前兩位佩刀的青衣內侍交代了兩句,引著裴液踏入了其中。
裴液回憶著剛剛看過的宮圖,晉陽約他在太液池東的會英亭中見面,乃需經過幾座宮殿與一片園林,在宮殿之間走了一刻鐘,裴液已覺有些無窮無盡,轉過巷道還是巷道,越過宮牆還是宮牆,偶有幾襲仕女安靜地經過,也不向他二人多投來一眼。
觀看輿圖時並不覺上面所繪的幾方宮殿有什麼特殊,但踏進來才覺比想像中要大多,一片片幾乎沒什麼變化的雪檐連苑,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連綿宮牆鎖得人透不過氣來。
內侍只在前面引路,大約又過了一刻鐘,又越過一門,眼前才霍然開朗,雪埋的小徑通向梅林,林樹之間遙見凍住的懸瀑。
內侍反身將門重新鎖好,裴液甫一踏入梅林,微微一怔,隱約聽得林中一道蕩然輕快的誦聲,正念道: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