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兩個人倒騎白鹿走啊走
聖城。
大雪團團簇簇如濃煙翻滾,風雪夾裹血霧陀螺似的旋轉,滿城民眾睜不開眼睛。
睜得開,只是不願睜開。
城頭的白髮男子太過刺目,太過驚悚!
從人到瘋子。
再到鬼魂。
最後重回人身。
一切好似都未曾改變,可帝國承受一次次屈辱,積攢至今夜,不亞於天塌了!
何止是蹂躪,簡直堪稱騎在頭上拉屎拉尿,滿心歡喜地以為是一場完美的制裁,卻變成孤魂華麗的歸來……
「回家。」
顧長安笑意漸淡,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黑魆魆的蒼天,視線怔怔好一會,最後看向懸停的十萬柄青鋒。
國運劍沿空翻滾了幾下,似是喜悅的炫耀,七彩光芒如彗星拖曳,迅速飛向神州大陸。
緊接著,十萬劍海驚濤駭浪,浩浩蕩蕩,一劍遞一劍,好似聽話的孩童般跟著七彩劍。
滿城死寂,只余劍鳴。
漫長且壓抑的等待,落在末尾的那柄劍飛離天空之城,九位陸地神仙自始至終都無動於衷。
「殺!」
拓拔天下猶如困在籠中的猛獸,暴跳如雷,狂撕亂咬,卻咬不開密密匝匝的寂靜。
「凱撒大帝,請殺此漢奴!!」她扭頭悲吼,聲音就是一根尖利的錐子,刺透旁人麻木的心臟。
顧長安面無表情。
深淵城堡無聲無息。
幾個最接近飛升的巨擘終究沒有踏出方寸之地。
且不說能不能殺。
殺了又怎樣?
崩碎肉身,繼而化魂,再重鑄,只是再走一遍而已。
「聖城的晚風很迷人。」
顧長安輕聲呢喃,隨即竟若無其事地在城頭邁起優雅步伐。
殺戮過盛,隱隱又誕生渾渾噩噩的念頭,但現在能控制自己不走向瘋墮,偶爾瘋一把無妨。
白髮隨風漫舞,舞姿一開始笨拙,但漸入佳境而賞心悅目,至少在零星幾個中原間諜眼裡,這是偉大絕倫的獨舞,單單看著便熱血沸騰。
聖城修行者心如死灰,這一瞬間,痛苦如鈍刀子在刮肉,尊嚴也隨之蕩然無存。
惡魔哪裡是獨舞,分明是欣賞自己的傑作。
無數人低下高傲的頭顱,只敢盯著血淋淋的地面。
什麼狗屁天道,什麼神聖不可忤逆,什麼帝國子民與生俱來的高貴血脈。
都是假的!
顧長安略感疲憊,他停住步伐躍下城頭,似自言自語,又像對著整個天地說話:
「我還會回來。」
緩緩走過積雪,深一腳淺一腳。
九道流光溢彩的天門消失,老怪物們回頭看了一眼月之光的屍體,失魂落魄飛進深淵。
下一個輪到誰?
還要走多遠,還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徹底剷除顧長安?
在此之前,他們一直覺得明天單調乏味,一層不變。
可今晚過後,明天乃至未來每一天都是變數。
天穹不再有光彩,聖城黑夜籠罩,遠去的雪白身影逐漸模糊。
所有人都深刻地明白,這一幕就仿佛棋盤黑白兩色,最直接也最殘酷的生存競爭。
要麼吃掉白棋,要麼被它吃掉,永遠不會有和棋。
「啊啊啊……」
拓拔天下雙手遮住血肉分離的臉龐,彎腰發出一聲聲歇斯底里的哭嚎。
「夠了!」拐杖老嫗緊緊摟著她,嘶啞著嗓音:
「一點打擊都經不住,何以創造統御人間的無上神國?」
「一條河擋在前面,不搭橋,填平就是!再高的山,不開道,直接移開!」
聞言者無不暗暗嘆氣。
之前還嘲笑「愚公移山」是東土最可笑的精神,如今……
拓拔天下慘笑,血蒙蒙的瞳孔似在奚落她:
「作為女王,我坐視著聖城淪為地獄,作為女人,我的臉被毀了,連你也不敢一直盯著看對吧?」
拐杖老嫗視線的確游離不定,她沉聲道:
「那你要自刎?」
拓拔天下仰起頭,字字含恨:
「他不死,朕豈能死!!」
老嫗扭頭看了一眼屍山血海,滿臉陰鬱:「這一次應該就是赫拉德斯的七倍預言。」
驟然。
「冕下,要不帝國放棄東土?」
一個深淵成道者嚴肅開口。
霎時間,一張張灰敗的臉龐緊繃起來,眼神有不易察覺的期待。
堅持很難,放棄卻只要一句話。
所有矛盾的根源都是華夏民族存亡,神州東土也就幾百萬里疆土,帝國可以開拓遠東或者極西。
路難走,繞路便是。
「該死!」
老嫗陡然聲色俱厲,拐杖閃電遊動,以迅雷之勢重重錘擊金髮鷹鉤鼻,後者尚沒來得及御氣,就被敲斷經脈氣海。
「誰敢妄議放棄,以叛國罪斬首!」老嫗毫不留情,又一拐杖敲爆成道者的頭顱,腦漿四濺。
修行者噤若寒蟬。
他們何嘗沒有這個念頭,但心裡很清楚,常達幾十年的侵略凌辱,又豈是帝國說停就能停,沒這樣的道理。
況且深淵要鑄造無上神國,東土不滅,安敢稱神國?
「立刻召開中樞會議!」老嫗眼神寒意森森。
連深淵修行者都開始滋生恐懼,難以想像民眾是什麼反應。
……
風和日麗,赤壁兩岸一派農忙景象。
驚蟄便是春耕,十萬劍修滯留幾天,索性幫著百姓耙田地開渠溝,甚至都在幾處泄洪點建造巍峨大壩。
陳節袖管擼起,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接過粉裙少女遞來的瓦罐清水,也同時傲視旁人羨慕的目光。
「等五天了吧。」少女說。
「是啊.」陳節拔起一根野草,折了幾下輕聲道:
「劍會回來,顧英雄會贏。」
覺得自己語氣不夠堅定,他擲地有聲道:
「劍過神州要耽擱幾天,聖城之戰肯定早就落幕了!」
「也許吧。」少女抿了抿唇瓣,她同許多人一樣開始失去信心。
就像第一天的赤壁歡聲笑語,第五天暮氣沉沉。
可就在此時。
鏘!
一聲清脆的劍鳴響徹天地。
田地拉著黃牛犁田的老農夫抬起頭,顧不上擦拭襴衫的泥巴,一躍懸空接住血跡斑斑的國運劍。
夫子愣住了。
緊隨起來便是浩浩蕩蕩的劍氣長河,十萬劍鋒血污乾涸,但仍將赤壁映照成血色。
十萬劍順道返程,像完成了一樁使命,紛紛懸墜至養劍主人的身邊。
很多年以後,無論青史秉筆還是民間傳記,都把這一天當做一個民族的轉折點。
十萬劍修一生中從沒有任何時候像這個瞬間一樣,胸膛充斥著浩然劍氣,血液流淌著無以復加的自豪感。
「哈哈哈哈——」
猶如一聲驚雷打破了沉寂,爆炸的喜悅在長江兩岸瀰漫,劍修普天同慶,奔走相告。
「我就說能贏!」陳節熱淚盈眶,捧著沾滿血跡的木劍,還掛著細碎的蠻狗腸子。
他趕緊看向意中人的寶劍,只三尺劍身染血,劍柄還乾乾淨淨。
「血比你多,賭贏了,伱要和我在一起!」陳節因過於激動,臉龐都漲得通紅。
「別瞎掰,只是答應和你一起去揚州城。」少女故作冷淡。
「噢,」陳節摸了摸後腦勺,傻笑一聲:
「那也行。」
兩人相視而笑。
中原幾聖懸空圍攏夫子,見他神情異樣,下意識擔憂道:
「夫子,你看什麼?」
夫子答:「一劍。」
「長安一劍?」東吳琴公費解。
夫子沉默不語,盯了國運劍良久,沉甸甸道出十字:
「長安持劍殺向陸地神仙。」
說著突然激情澎湃,同為陸地神仙,太清楚劍身殘留的死氣意味著什麼。
夫子雙拳緊握沖天高舉,喊得田野震盪,吼得江水滾滾:
「弒神!」
……
……
……
清晨。
一人一鹿在山間疾走。
鹿通體雪白,只一雙鹿角泛黃碩大,年紀應該很老,此時垂頭喪氣地奔跑。
顧長安戴了一頂斗笠,白髮用竹簪挽起,腰間懸佩劍匣。
離開聖城時,在城外順手牽走一頭靈性老鹿作為代步。
離搬城還差一步。
自由。
這種感覺很熟悉,三年前秦木匠讓他去城外走一天,就在那天自己突破桎梏。
解開枷鎖,自由自在走啊走,遊歷山嶽江河,最多月余就破境了。
「別偷懶,你可是俘虜。」顧長安拿劍匣敲了敲鹿背。
遭到呵斥,白鹿呦呦鳴叫幾聲,不情不願穿梭於氤氳晨霧。
動靜驚住了山間砍柴少年,他揉了揉眼睛,嘖嘖稱奇道:
「莫不是神仙嘞?」
「停下。」顧長安朝鹿腹踹了一腳,離少年就十丈距離,笑著問:
「你心目中的神仙是什麼樣子。」
少年春衫單薄,只穿了縫縫補補的兩件外衫,背著兩把柴,他也不怕生,認真道:
「就是你這樣,一頭稀奇的白鹿,倒騎著它走遍天下,有酒有劍,行俠仗義。」
顧長安笑了笑沒說話,解釋道:
「我只是想多看一遍走過的路。」
少年眨了眨眼,也不知信沒信。
「我順你一程。」顧長安拍拍鹿背,白鹿挎著腦袋,少年聞言興高采烈,拱手道謝後先放柴木再爬鹿背。
沉重的柴木倒沒壓垮沐浴過靈氣的白鹿,它呦呦叫兩聲,認命了就跑起來。
「真正的神仙不應該在天上麼?」顧長安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待少年坐穩又問了一句。
「嘁!」少年撇了撇嘴,說起小時候經常聽到的笑話:
「從來就沒見過誰能飛升,蠻夷那邊都沒有,聽老一輩講啊,在二十年前,蠻夷有個叫凱撒大帝的差一點飛升,十年前又說差一點,現在估摸著還是差一點,真真笑掉大牙。」
顧長安沒有附和。
儘管面對面,可有斗笠遮住眼鼻,少年倒看不到這位瀟灑修士的面容。
「如果你能飛升,你願意麼?」顧長安又問。
「當然,傻子才不肯,管它天上是啥,長生不老啊……」少年拔高語調,越說越起勁。
「不管家人了?」
少年聲音戛然而止,低頭哈哈大笑,話語半真半假:
「什麼都比不過我父母妹妹重要,給啥都不換!」
顧長安沉默了很久。
「到啦!」少年指著山腳下裊裊炊煙,盛情邀請道:
「神仙哥哥,賞臉去我家吃飯。」
「不了,還得趕路。」顧長安笑著將柴木捆在他背上。
「好吧……」少年走下來,朝他揮手鞠躬。
一人一鹿遠去。
顧長安仰頭看著蒼穹。
當重鑄肉身那一刻,他冥冥間有所感應,就在不遠的將來,自己能做到無數修士所求而不得的東西——
飛升。
「挺可笑的,我或許是世間最幸運的人,又或許是……」
顧長安呢喃自語,那句最可憐始終沒有付諸於口。
他從來就不可能做「仙」。
心裡那座山,他永遠搬不走。
赫拉德斯預言,既是預言,那就意味著未來會發生,也代表著自己在那時候做出了從一而終的選擇。
……
趙蠻邊境一座城。
美艷絕倫的女子戴上人皮面具,頂著平凡的臉龐走出客棧,懸空沿著屋檐奔走。
今日城中瘋傳有人倒騎白鹿途徑珉城,當初她和顧長安就是在此城分別,也許是他回中原呢?
李挽狂追三百里,終於在黃昏田野追上那頭鹿。
她怔怔良久,頓覺匪夷所思,一時挪不開眸光。
「你怎麼在這?」顧長安摘下斗笠看著她。
「真好。」李挽一開始笑得還有些矜持含蓄,到後來就毫不遮掩了,笑起來梨渦微陷:
「借劍過後,覺得你想回中原的話肯定會經過這裡,所以就等了。」
顧長安嗯了一聲,反問道:「意外麼?」
李挽不知如何作答,她想說非常驚世駭俗、超乎一切認知,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告辭。」顧長安擺擺手,迎風遠行。
女帝遲疑片刻,嗓音清越:
「可以一起嗎?」
顧長安注視那張一下子比三月桃花還紅的臉,笑了笑:
「好。」
李挽看著他清澈的笑容,指著白鹿見他點頭,便御空而來輕輕坐在鹿背,黃昏把兩道身影拉的很長很長。
儘管在龜茲城有過四個月的相處,可也鮮少面對面近在咫尺,彼時也聞不到呼吸,也感知不到氣息。
李挽突然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真興了那句小鹿亂撞,自己好歹也是九五至尊,怎麼現在小女子姿態。
顧長安也沒說話,兩人之前就習慣一天聊不上一句。
「去哪裡?」李挽問。
「走到哪就是哪。」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