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1章
生命是什麼?
生命像一條河,浩浩蕩蕩,川流不息。
每個生命,在某個階段,回顧數十年人生,或許都會向自己發問:
我是誰?
我在哪?
要去哪裡?
隆隆隆~~
劇烈的震鳴中。
熾熱如太陽的高溫,在空氣中不斷爆裂。
陽神並不會感覺到那高溫帶來的痛苦。
但力量是實實在在的。
屬於他蘇大為的力量,與屬於騰迅的力量。
在虛空中相遇,交織,激撞。
那瞬間的感覺,猶如升空的火箭,頂著巨大的壓力,向前一分一寸的推進。
這個過程無比緩慢。
甚至精神上有一種痛苦。
在騰迅巨大如洪流般的力量中,會失去時間、空間的感知。
有一瞬間,蘇大為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在前進,還是後退。
直到此刻,他才能體會到,當日在邏些城下,那位西方詭異首領沖向騰迅時,是何等可怕的考驗。
但蘇大為並無畏懼和退縮。
既是一品大能的自信。
又為聶蘇。
騰根之瞳,在我體內。
騰迅,就在眼前。
只要攔住她,一切問題的答案,將迎刃而解。
小蘇,小蘇她的身體……
轟隆~
整個世界化為寂靜。
這一瞬間,蘇大為懷疑自己聾了。
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
只覺得驟然一輕。
他已穿透了騰迅那可怕的力場。
就像是從極深的海底,猛地穿出海面。
巨鯨在海面跳躍起舞,高高仰起的頭,發出鯨歌~
陽光,似乎在這一刻,被壓在身下。
但蘇大為的心,卻沉了下去。
陽神俯瞰。
騰迅的光,在下方。
自己穿過了她,或者說它。
力量是真的。
騰迅卻是假的。
「幻像!」
高達百丈的陽神口中,吐出不知是憤怒,還是驚訝的聲音。
如此熾烈的光芒。
如此強烈的騰迅氣息。
竟只是個幻影。
陽神身上,雷霆閃動。
蘇大為眼中光芒亮起。
一瞬間,無數念頭生滅。
「我明白了。」
眼前的騰迅,是力量投映。
是大能不小心外泄的力量,投映在雲空,形成海市蜃樓。
這個念頭,令蘇大為心中不由生起寒意。
只是力量的鏡像投影嗎?
投影出的力量,便如此可怕,幾乎與自己不相上下。
那做為力量的本體,騰迅本身的境界,又到何種程度?
一品之上?
眼前的騰迅,只是一個影子。
真正的騰迅,只怕還在萬里之外。
但是散逸出的力量,投在雲空上,折射出一個看似真實的影子。
光。
我們現在看到的星光,並不是光現在的樣子。
而是千萬光年外,無數時間之前,它所散發出的樣子。
蘇大為的陽神浮在雲空上,看著騰迅的光芒,向西飛去。
心中浮起巨大的疑問。
自己眼下看到的騰迅幻影,究竟是她在萬里之外,還是在許多年前留下的影子?
當大能實力突破某種界限。
時間、空間將不是唯一。
甚至法則也會隨之變動。
正如當日蘇大為抓捕張果。
張果已經逃出千萬里,時間從白天到夜幕。
但是蘇大為一念起,將其抓回,時間甚至發生倒流。
重新回到傍晚。
這便是大能對時間法則的逆轉。
陽神沉默著。
突然。
向西飛行的騰迅,回頭看了一眼。
那是何等驚艷的容顏。
而那張臉,竟令蘇大為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見過!
在哪裡見過?
騰迅的面上,煙籠霞蔚,只是一瞬間,面容便被迷霧遮罩。
只有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我看到你了。」
看到你了?
蘇大為心中一動。
自己看到她的同時,她也看到我了嗎?
那麼騰迅的真身其實是……
咻~~
金色的流星,轉瞬遠去。
積石峽上,光芒消散。
夜幕重臨。
只有蘇大為的陽神散發出光焰,望向西方。
陽神回歸身體。
抱著聶蘇的蘇大為張開雙眼。
眼中隱隱光芒流轉。
先前張開保護唐軍和積石關的黑翼,隨著念頭一動,悄然散去。
蕭嗣業和薛仁貴、程務挺等唐軍將領,這才恢復了視力。
「大家都安好嗎?」
「整隊!都尉清點人數,看看傷亡如何?」
「阿彌?」
薛仁貴大聲喝著,呼喚蘇大為。
卻只見那青驄馬長嘶一聲,馱著蘇大為與聶蘇,登上積石峽萬丈高崖。
懸崖雖然陡峭,但在青驄馬蹄下,如履平地。
蘇大為的聲音遙遙傳來:「你們守好關門,待我歸來。」
聲音隨著北風吹過,轉瞬便去得遠了。
留下蕭嗣業等唐軍將士,一時茫然。
怔了半晌後,蕭嗣業首先回過神來苦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眼前之事,已超出我等能處理的範疇,還是回報聖人,上報太史局,待聖人來定奪吧。」
薛仁貴與程務挺等將一時默然無語。
唐軍收斂死者屍骸,清點傷亡,自不必提。
……
巴顏喀拉山位於吐谷渾與吐蕃交界處。
在吐蕃語裡,此山叫「職權瑪尼木占木松」意為「祖山」。
如果說崑崙是中原的萬山之祖。
巴顏喀拉便是吐蕃與吐谷渾之祖山。
它西接後世可可西里山,東接松潘高原和邛峽山。全長七百八十千米,海拔五千餘米,主峰年保玉則海拔五千三百餘米。
為黃河與長江河源段的分水嶺,也是黃河源頭。
距離蘇大為離開唐境積石峽,已過去半月時間。
這半個月時間,蘇大為帶著小蘇,穿過吐谷渾大大小小的湖泊,後世名星宿海。
沿著當年松贊干布迎文成公主進藏路線,經日月山口,到達巴顏喀拉。
雖是四月,巴顏喀拉山上,積雪仍終年不化。
這裡人跡罕至,猿鳥難渡。
空氣稀薄。
只有藏羊跳躍在山澗間。
沿途偶遇方頭方腦的藏狐。
間有禿鷲自山巔飛過。
騎在青驄馬上,聶蘇身體蜷縮在蘇大為的懷裡,聲音有些迷糊:「阿兄,我們到峰頂了嗎?」
「還沒有,不過很快就到了。」
蘇大為強撐笑容:「小蘇你別睡,聽阿兄給你講故事。」
「不想聽。」
聶蘇嘟囔道:「阿兄你老騙人。」
「我不是,我沒有。」
「阿兄,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別瞎說。」
「阿兄又騙我,我難道真的很傻嗎?」聶蘇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上次昏迷就是,沒來由的,現在身體越來越虛弱,阿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蘇大為一時沉默。
「阿兄……」
「小蘇,你看那邊。」
蘇大為一手抱著聶蘇,一手向前方指去。
「那邊兩處大湖,傳說是當年文成公主入蕃時經過,一名扎陵湖,一名鄂陵湖,你看它們美不美?」
「真美!」
小蘇由衷讚嘆。
蘇大為知道,小蘇現在,只怕是看不見那麼遠的地方了。
心裡隱隱一痛。
他強裝笑容道:「這兩口湖,就像是小蘇的兩隻眼睛,真好看。」
小蘇的眼睛,就像是湖水一樣。
幽靜而深情。
那波光粼粼的眼眸,像是飽含著無盡的眷戀與情意。
依依不捨看著蘇大為。
不知為何,這湖水泛起了霧氣。
「阿兄,我會死嗎?」
「不許瞎想。」
蘇大為心臟一顫,大聲道:「我是一品異人,我說不許你死,你就不會死。」
「阿兄騙人……」
「我不騙小蘇。」
聶蘇從鼻翼里輕嗯了一聲。
在蘇大為的懷裡,輕輕蠕動了一下,似是找一個更舒服的角度。
「阿兄,你會一直這麼愛我嗎?」
「會。」
「為什麼?」
「你是我的妻子,還要問為什麼?」
「那阿兄,為什麼會愛我呢?」
聶蘇有些吃力的張開眼睛,仰頭看向蘇大為。
美麗的雙眸里,微微泛起波瀾。
「我那麼普通……」
「誰說你普通了。」
蘇大為伸手撫摸著聶蘇的臉頰。
有些涼。
若在過去,以異人之身,根本無懼寒冷。
但現在小蘇太虛弱了。
異人煉體之後,應該是無漏之身。
但小蘇的身體,真元不斷外泄流出。
再大的湖泊,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詭異的是,以蘇大為之能,竟也無法找到,真元流出的源頭。
只知道聶蘇的身體出了問題。
而且,她的身體乍看與常人無異。
但若仔細分辯,以一品大能的視力內察。
會發現許多不同之處。
那些經絡,究竟是先天靈脈,還是被人動了手腳?
「你是我蘇大為的妻子,你是我最愛的小蘇,你就是你。」
蘇大為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沒人可以取代。」
「可是阿兄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小蘇聲音有些吃力,也有些倔強。
蘇大為心中一顫,眼前似有無數畫面閃過。
一直定格到許多年以前,在長安與聶蘇相識的那個瞬間。
那時,她只是個狼狽求生的小丫頭。
剛剛從寺中逃出,被陳碩貞派出的式鬼追殺。
因緣聚會,兩人相識。
蘇大為主動幫助她,護著她。
之後,兩人便像是有了莫名的羈絆。
以兄妹相稱。
然後便一直生活在一起。
很長時間裡,蘇大為並不敢承認自己對聶蘇的喜歡。
一直把她當妹妹看。
但喜歡便是喜歡,有些情感,如河流。
潺潺流過的河水,從未改變過。
平時不去注意,但卻一日不可或缺。
這感情的河,無法去封堵。
越堵,它便越會泛濫。
「為什麼會喜歡?」
蘇大為喃喃自語,忽然一笑道:「大概是小蘇你那時的眼睛。」
「眼睛?」聶蘇越發迷糊。
「是啊,還記得第一次在長安,你被陳碩貞派出的式鬼追殺嗎?那時我分了些食物給你,你的眼神,我永遠記得。」
蘇大為笑容無比溫柔,伸手輕撫著聶蘇的臉頰:「是像我一樣,孤獨又倔強的眼神。」
聶蘇怔怔出神。
「你的眼神里有孤獨,有獨自掙扎求活的倔強,但倔強里,其實還有一種渴望。」
蘇大為想了想道:「看見你,就像看到同類。」
那時的蘇大為,初為不良人,剛剛開靈。
在陌生的世間行走,何嘗不是掙扎求活?
一個後世的靈魂,在這魔幻的大唐,完全不知歷史的激流會把自己沖向何方。
既渴望被接納,被認同。
又害怕被傷害。
只有悄然豎起自己身上的刺,小心防備著四周。
但心裡,心裡依然會孤獨。
渴望同伴。
聶蘇那個眼神,讓他的靈魂一瞬間找到歸屬感。
大概便是所謂一見鍾情?
兩個人,都是隱然排斥在大唐之外的異類呢。
「是這樣嗎?」
聶蘇眼睛漸漸合上:「聽不懂阿兄在說什麼,就是……心裡莫名安心。」
蘇大為伸手輕輕揉了揉她沾了雪花的髮鬢:「傻丫頭,你再睡會,醒來時,我們就到山頂了。」
「山頂……」
「對,當年的苯教,你還記得吧,當時他們想留你當聖女,我們這也算故地重遊。」
蘇大為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
他發現,聶蘇已經睡著了。
紅撲撲的臉上,嘴角微翹,露出一種甘甜笑容。
似乎聽到了蘇大為的話。
蘇大為長呼了口氣,手臂環住她緊了緊。
仰首看向峰頂。
這裡空氣稀薄,就算是異人,也有一種呼吸困難之感。
好在他可以轉為胎息。
暗運周身真元,將自己狀態稍稍調整。
胯下青驄馬一聲長嘶,奮蹄而上。
昔日的神女峰,苯教聖地,終於,又回到這裡。
輪迴了這麼些年。
當年未能解決的事,在這裡,終於要畫上句號。
隆隆隆~~
神峰之上,積雪突然崩塌。
不知是出了何事。
一層層冰雪不斷剝落。
起先還慢。
但越滾越大,積雪漸漸化作巨浪,向下傾瀉。
雪崩。
冰雪巨浪掀起數十百丈高。
此起彼伏,爭先恐後。
如萬馬奔騰。
天崩地裂。
不知過去多久。
只聽一聲長嘶,那青驄馬躥上冰雪浪尖,馱著蘇大為與聶蘇兩人,不斷向前狂奔。
四蹄如飛,踩雪踏浪。
如騰雲駕霧一般,在雪崩的巨浪中,縱躍前行。
半個時辰之後。
只聽一聲馬嘶。
精疲力竭的青驄馬終於登上神女峰頂,四蹄一軟,跪在地上。
蘇大為懷抱聶蘇,踏實地面。
抬頭向前,隱隱辯認出當年苯教建築。
那些彩旗和經幡,因為無人打理,早已破舊不堪。
只剩一些破爛布條。
轉經筒和苯教法器散落了一地。
還有當年經歷戰火,凌亂的痕跡。
蘇大為抱著聶蘇,向著青驄馬微微頷首:「辛苦了。」
青驄馬點點頭,長嘶一聲,身形轉淡,化為微塵隨風飛散。
走了這麼遠的路。
終於,回到當初的起點。
……
長安。
太子李弘天不亮便起身了。
他有例行的功課,需要太子府上大儒輔導。
此外還要按孫仙翁的交待,每日勤練五禽戲等導引煉體之術。
做完這些,才能吃上早膳。
然後又匆匆趕去養政殿,處理堆積如山的奏摺。
天皇與天后不在時,由太子輔國。
如今雖然大唐政治中心遷往神都洛陽。
但平日奏摺和信件往來,有一大半,都要經過長安。
這既是過去的制度慣性決定。
也是李治有意鍛鍊太子。
每日洛陽與長安兩都交流的信件,絡繹不絕。
開始李治處理的奏摺,都會交由李治和武后審過之後,才頒行天下。
最近一個月開始,除了大事奏摺要傳閱洛陽。
一些小事,已經可以由太子自行決斷。
這是一種權力交接的信號。
似乎是聖人李治,也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無力再支撐繁重的政務。
轉而將事務分給武后與太子。
呼哧~~~
修煉完導引之術。
李弘雙手抱圓,長長一口氣息吐出。
他的鼻尖和額頭微微冒汗。
接過一旁宮女遞上的濕巾細細擦拭過汗水。
早有內侍上前小聲道:「太子,洛陽那邊有急信。」
「嗯?」
李弘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道:「既是急事,先給我看。」
「那早膳……」
「邊吃邊看吧。」
李弘道。
他是個極重規律的人。
十幾年的習慣不是說改便能改的。
練功便是練功,上課便是上課。
早膳絕不會與其它的事交雜在一起。
今個兒倒有些出奇。
內侍點頭應喏,倒著退下。
心裡想著,大概是與蘇縣公有關。
前陣子蘇縣公大鬧洛陽白馬寺,傳至長安,一時為之轟動。
不知多少朝臣彈劾蘇縣公。
當時是聖人和武后保下來。
將那些彈劾摺子壓住。
太子雖沒有表態,但看那個意思是極為氣惱的。
也是,他之前與那位蘇縣公,關係頗為親近。
如今聽聞蘇縣公犯事,想必……
早膳就在太子的偏殿裡。
一張木桌簡單的擺著幾個碗碟。
並不奢華。
相反,以太子的身份而言,有些過份簡樸了。
李弘牢記著教課大儒說的話,也記著蘇大為與他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生民維艱,當思一粥一飯,來之不易。
面前擺著小米粥,清可照人。
李弘並沒有急著去吃。
儘管他早已飢腸轆轆,仍按著禮儀,先淨手,然後取過內侍奉上洛陽來的信。
幾封信里,有大臣的,也有武后的。
每看一封,李弘的臉色就更難看一分。
「上次,已經屠了白馬寺,後來聽聞又殺了好些沙門佛宗,前太史令李淳風等人親往傳召,但蘇大為抗旨不遵,父皇已是大怒。」
「蜀中與吐谷渾邊境積石關,蘇大為又不顧昔日袍澤之情,殺傷唐軍多人,揚長而去……」
啪!
合上這信。
李弘微微閉上雙眼。
在他腦海里,浮現出蘇大為的樣子。
「阿舅,你……你為何會變成這樣。」
李弘伸手捂著心口。
那是一種本以為了解,本來無比信賴之人,突然翻臉,給自己心口狠狠插上一刀的感覺。
那是一種被至親出賣背叛的感覺。
曾經,蘇大為在他心裡是那樣的高大完美。
是武將的頂峰,是智者,是親人。
是可以信賴之人。
是他的阿舅。
但轉眼間,這人突然好像變成了殺人魔王。
突然無視唐律,無視父皇的旨意,叛出大唐。
這一切,實在讓李弘無法接受。
「太子,蘇大為那處舊宅……」
內侍在一旁小心翼翼觀察著太子的神色,提出建言。
蘇大為在長安的宅子,一直是受太子保護。
哪怕從洛陽傳出許多不利蘇大為的傳言。
太子護蘇大為之心,從未動搖。
太子之心,大家都明白。
但是太子府上下,卻極不認同。
這是政治事件。
既然已經有如此明顯的信號。
太子當與此人割席。
以保全太子名節。
否則,太子的履歷若添上一筆,暗護叛唐之臣,這事只怕會惹來禍患。
聖人會怎麼想?
鏘鏘鏘~~
一陣甲葉撞擊聲,突然傳來,打破了展內的沉悶。
內侍、宮女吃驚的向外看去。
只聽外面傳來喧譁。
有保衛太子的太子府屬臣上去詢問。
卻傳來悽厲慘叫聲。
多名攔路的屬臣被橫刀斬翻在地。
鮮血流淌,血腥味撲鼻。
殿內有宮女和內侍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燭台被推推倒。
侍從們狼狽奔逃。
這一切,都無法擋住那群如狼似虎,走進殿內的武人。
為首一人,一身龜背魚鱗甲。
手抱麒麟照月盔。
背後插著一對鐵錘,一隻手提著滴血的橫刀。
此人身高八尺上下。
生得虎背熊腰,雙肩寬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髮,不似唐人髮髻。
而是極短的寸發。
非僧非俗。
這人臉上有一道醒目傷疤,自眉心划過整個臉龐。
這令他原本英俊的樣貌,多了幾分戾氣。
黝黑深沉的眸子裡,隱隱有血光跳動。
在他身後,跟隨著一隊膀大腰圓的武士。
俱是唐甲。
是左右領左右府的制式。
守在李弘身邊的兩名近侍臉色已經變得慘白。
身為唐人,豈能不知這意味著什麼。
昔年玄武門之變,才過去數十年。
雖然心中恐懼,李弘仍然撐著身體,扶著身邊抖得比他還厲害的內侍,站起身,心跳如擂。
這位年輕的太子,依舊保持著太子的尊嚴,竭力穩住心跳,高聲喝道:「站住,你們是什麼人?要做什麼?」
「見過太子殿下。」
當先那武將,提刀的手,微微舉起,行了個極為潦草的叉手禮。
「在下左武衛將軍,蕭禮,有機密要事,稟於太子。」
蕭禮?
李弘愣了一下,聽到對方官身,腦中竭力回憶此人來歷。
好像有些印象。
左武衛里確實有姓蕭名蕭禮者。
此人的路數……
一邊苦思,面上強作鎮定道:「不知蕭將軍所為何事?帶這些人,只怕與禮不合。」
「太子,事急矣,不得不出此下策。」
蕭禮眼中光芒一閃:「臣此來,是為保太子登基。」
鐺啷~
李弘身旁,一名內侍手裡持的禮器玉璋,一時跌落地上,發出脆響。
下一刻,這內侍頭上突然多了一把刀。
一把飛刀深深插入此人顱中,帶著內侍直挺挺向後倒去。
「啊~~~」
原本平靜的殿中,再次發出尖叫。
太子李弘臉上被內侍的血飛濺上。
星星點點,分外刺目。
他閉上眼睛,雙手死死握拳,身子微微顫抖。
這是政變。
父皇尚在,如何登基?
此人分明是要挾持自己,做那無君無父之事。
……
殘破的大雄寶殿上,不知是蛛網還是塵埃在飛舞。
蘇大為抱著聶蘇,環顧四周。
佛龕上的佛像已經看不清面目了。
只有正前方那巨大的豐饒佛祖像,還能依稀辨出。
地上厚厚的灰塵,顯示已經很久沒人來過了。
空氣里有一種腐朽的味道。
蘇大為微有些遲疑。
沒人來過。
那騰迅究竟在哪裡?
之前種種推斷,都是指向巴顏喀拉山,指向苯教聖地。
若大雄寶殿內沒有。
她又會去到哪裡?
心念一動,天視地聽之術張開。
方圓數十里內,全在他的神識籠罩之下。
那神識,猶如特定的波頻,不斷來回掃視。
起先去得極遠。
但是遍尋方圓數十里,仍不見騰迅蹤跡後,所有的神識像是發出海嘯般。
洶湧的向內收回。
向著巴顏喀拉山神女峰迴溯。
就在這腳下!
找到了!
蘇大為微闔的雙眼張開,眼中亮起玄奧光芒。
他抱著小蘇,向著殿外一側走去。
沒記錯的話,那裡有一處高高突出懸崖外,猶如祭壇的石台。
滄海桑田,許多東西變了,但也有些東西依舊不變。
走到石台邊,蘇大為毫不猶豫,抱著聶蘇縱身躍下。
飛掠十餘丈後,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詭異的一個轉折。
雙腳踏在空中,腳下朵朵蓮花綻放。
如踏天梯。
踩踏著蓮花,他走到懸崖下那處石台。
當年的洞口依稀還在。
只是有大石崩落,塞住出口。
蘇大為心念一動,虛空中,凝聚起刀意。
向著洞口斬落。
只聽轟隆一聲,洞口被破開。
大股煙塵騰起。
蘇大為嘬唇一吹。
吐息如箭。
咻~
所有的煙塵被吹開。
寂靜無聲。
待煙塵散盡,他這才抱著聶蘇從石洞甬道鑽入。
這甬道通往巴顏喀拉山中石洞。
也是苯教真正的聖地。
當年他曾與安文生等人,在這裡得到石碟、神弓,與飛行翼裝。
這麼多年下來,關於這聖地的秘密,他與安文生也曾苦思過,但一直不得其解。
飛行翼裝,看上去有點像是後世的翼裝。
這屬於科技造物。
但是那張巨弓,又屬於寶器一類的存在。
再加上一個頗具科幻感的石碟。
這般混搭的三件事物,好像是把不同時空,不同位面的東西,齊聚在這苯教聖地里。
縱是蘇大為異人一品,也實在參不透其中的奧秘。
好在,這一次來,他已經有了些把握。
方才天視地聽,掃過聖洞時,也已經在這裡,發現幾位「老朋友」。
踢開碎石。
打破石壁。
蘇大為根本不在意這九曲十八彎的洞內通道。
而是憑著神識感應,直接向著洞窟最核心,也是老朋友們所在的地方筆直而去。
耳聽著隆隆震鳴。
花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
他便到了洞窟核心。
在深達百丈的洞穴深處,有一間巨大的石室。
它仿佛所有洞窟的心臟。
那些曲折的甬道,都是自這石室中心分出去的。
當年自己與安文生他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整個龐大洞窟系統的一小部份。
甚至連苯教,也沒有完全掌握這座洞窟。
屬於苯教的痕跡,字符,佛號,只到洞窟三分之一處,便戛然而止。
到了這個時候,洞窟里,已經幾乎沒有空氣了。
除非修為達到胎息之境。
否則任何生靈,都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
一步踏入石窒,蘇大為炯炯目光掃過。
虛室昏暗,卻在剎那間,仿佛有了電光。
所有的光芒一齊點亮。
四壁有一處處燈台,依次點亮。
仿佛從凝固的時間長河裡,甦醒過來。
地面,腳踏地的方,有七色紋繪。
是以各種岩石礦物為色彩,畫出美麗的圖案。
無比繁奧,充滿宗教色彩。
猶如後世西藏密宗壇城。
但遠比那個更蒼涼古老,也更華麗。
無數閃閃發光的紋繪,一直蔓延到四壁,蔓延到弧形的穹頂。
仿佛一張羅網,包被著整個天地。
在中心位置,有金色的花朵紋飾,仿佛宇宙的中心。
在那之上,正盤坐著兩個人。
或者說……
兩隻詭異。
「許久不見。」
蘇大為抱著聶蘇走過去,在他們身側盤膝坐下。
「我有些問題想問。」
……
「左武衛將軍,蕭禮。」
武媚娘輕輕一揮大袖,如雲般的薄紗飛起。
袖中伸出欺霜賽雪一般的藕臂,塗著丹朱豆蔻色的手指,輕輕接過上官婉兒遞上的秘信。
一邊打開,一邊漫不經心的道:「他是蕭嗣業的二子,當年戎守西域,有過不少功勞,我記得……是哪一年?他帶著一隊唐軍駐守西域石頭城,被吐蕃圍攻,差點死在那裡。
當時是行軍總管蘇大為帶平蕃大軍經過,替其解圍。
傳回朝廷的軍報上說,當時守城七百三十一人,大約一個折衝府的兵力。
事後只剩三十六人。
蕭禮當時沒隨蘇大為征吐蕃,而是回長安養傷。
回來後,蕭嗣業身體不好,請求致仕,後來朝廷沖他功勞,令長子蕭規隨駕洛陽,二子蕭禮任長安左武衛將軍,負責守備長安。」
「皇后娘娘記性真好。」
上官婉兒掩口輕笑。
她的笑容很有特點。
一笑,兩眼眯成月牙兒。
露出兩顆雪白的尖牙。
那眉心的鮮紅花瓣,隨之微微搖曳,顯得越發嬌艷欲滴。
笑容竟有些邪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