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身為文學家，文字記錄者，就必須越境進入弱者的狀況中
北川秀前腳剛到北川網絡本部，原本死氣沉沉的公司，後腳便成了大型線下追星現場。
許多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十分靦腆的員工，在看見北川秀後，一個個秒變迷弟迷妹，拿著各種他寫的書上來索要簽名。
村林恭平急得滿頭大汗，又無可奈何。
以前他只要一嗓子吼出來，這些年輕人立即就會安分老實。
可現在，大老闆也在，而且看起來挺開心，和員工們相處的非常融洽，明顯打成了一片。
萬一這一嗓子下去，把大老闆的興致破壞了，那可怎麼辦？
村林恭平只好鐵青著臉站在一旁，等鬧騰的氣氛慢慢消散下去後，才踱步到北川秀跟前，九十度鞠躬道：「歡迎北川老師蒞臨」
「村林桑，不用那么正式和緊張，我就是來看看大家的工作情況，僅此而已。」北川秀擺了擺手，通過剛才的簡單交流，他已經確認了公司內部的大體情況。
看來只是加班過度，讓這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有點壓抑了。
沒辦法，他們和北川秀、齋藤玲奈一樣，屬於團塊世代的一員，什麼好的都沒趕上，反倒是各種糟糕的狀況倒是沒少碰見。
因此這一代的年輕打工人戾氣都挺重，也對以往的那些陳舊觀念不再認同。
「明白了！」
村林恭平迎著北川秀回了自己的辦公室，然後門一鎖，百葉窗一拉，神情又嚴肅了起來，
「北川老師，這裡的隔音效果很好，您不用擔心被人聽到。請問您這次過來，真不是為了『春斗』的事嗎？」
「春斗？」北川秀愣了下，幾乎沒怎麼上過班的他差點都忘記了這個日本國特有的打工人狂歡季。
春斗，全名「春季生活鬥爭」、「春季工資鬥爭」，是日本總工會每年春季組織的為提高工人工資而進行的鬥爭，說白了就是有組織有紀律的「勞資談判」。
勞資問題一直是資本家和工人間最大的矛盾，這問題談不好，在一些發達國家，那可是會鬧出大事和人命的！
譬如美國的NBA，就曾因為勞資問題而停擺，許多球星在停擺期跑去很多別的聯賽打球，差點就不回來了！
日本這邊也是如此。
總工會在每年的2月份徵集全國打工人的意見，然後擬定草案，於3月份陸陸續續發給各個公司，要求他們給公司里的職員提高基礎薪水——草案基本涵蓋了所有打工人，連那些打零工的時薪也沒放過。
靠著這麼一步步的緊逼，去年日本國的最低時薪為635円，按照現在的匯率，折合軟妹幣高達63塊，任何公司僱傭員工，時薪低於這個數都是違法的。
當然，現實情況是公司會通過調整工時和其他東西，讓你的最低時薪沒那麼誇張。
但這也極大保障了最底層民眾的收入水平。
另外提一嘴，北川秀穿越前的2024年，日本最低時薪為930円，折合軟妹幣46.5塊，東京都的最低時薪為1163円，折合軟妹幣55.3塊，而隔壁首都的最低時薪為全國最高，約26.4塊。
考慮到日本國的物價水平比隔壁要高一些，折算下來，雖然還有一定差距，但其實沒有網傳的那麼誇張。
換言之，不管是什麼國家，只要你是底層民眾，日子肯定都沒那麼舒坦。
因此日本國的打工人非常熱衷參加「春斗」，就算最後只能每個月提一千円工資，那也比沒有好啊！
職場經驗豐富的村林恭平深知老闆們對「春斗」的厭惡。
而北川老師當初聘請他們這個團隊，是以高出市場平均工資三倍的標準來挖人的。
新進來的員工，工資也遠比其他公司的同行高。
福利待遇這點上更不用說，全部拉滿了。
而且因為北川秀的個人工作性質，北川網絡和演藝界，文學界的合作不少，滿足了不少年輕員工追星的夢想。
村林恭平不知道公司里的員工有沒有悄悄聯繫總工會參公司一本，要真是在這個月收到了總工會的「戰鬥函」，他很怕北川老師心寒。
所以他在前幾個小時，絞盡腦汁，終於「領悟」了北川老師過來視察的用意！
看到北川秀愕然的表情，村林恭平又開始不自信了。
難道不是麼？
最近好像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北川老師親自過來處理呀？
他撓了撓頭。
「『春斗』的話，總工會要是真寄來『戰鬥函』，那就再提一波工資好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北川秀能理解打工人的苦楚，笑道，
「提工資本來就是公司該做的事，這沒什麼。」
「這我明白了！我會處理好的。」村林恭平看著北川秀，這一刻終於體會到了《三國演義》中，那些名將為何願意誓死追隨那些主公了。
士為知己者死啊！
一般情況，總工會第一次寄來「戰鬥函」，裡面的要求會比較苛刻，大部分老闆都不會同意。
然後工人們就會開始進行「罷工」抗爭。
不過日本的罷工很有意思。
他們秉持著不給別人添麻煩的理念，即便是參與了罷工，還是會幹活，但不再收取酬勞。
比如計程車司機會繼續載客，但不收錢；
程式設計師會繼續敲代碼工作，但不再收取下游商戶的酬金。
主打一個資方得繼續支出成本，但別想繼續盈利！
這樣一來，資方很快就會扛不住，然後總工會順勢發第二次的「戰鬥函」，而這次的要求會很合理，資方也就順著台階下去了。
可這種模式對資方的傷害挺大，資方一般會將矛盾再轉移給公司的中高層管理。
所以鬧到最後，倒大霉的一定是村林恭平這樣的老資歷管理者。
北川秀說願意接受第一次勞資協調，等於幫村林恭平舒了一大口氣。
在他看來，這老闆是真能處啊！
放到古代，必然是名動四方的大名！
「對了，村林桑。我想和公司的員工們隨便聊聊，你能幫我現在安排一下麼？」北川秀又問道。
對於「春斗」和提工資什麼的，他真沒太大感覺。
主要還是相對於北川秀的個人資產，北川網絡的體量其實不大，不值一提。
村林恭平估計也沒料到自家大老闆年紀輕輕就邁入了百億富翁行列。
「好的！我馬上拿員工名單給您！」村林恭平飛快的跑向辦公桌，把員工名單拿來遞給了北川秀。
北川秀裝模作樣的翻了幾次，然後「隨機」抽查了十名員工。
在他私人網站上發過牢騷的池澤、川越等人赫然在列。
沒一會兒，被抽調的員工們便膽戰心驚，躡手躡腳的依次進了辦公室。
剛才追星是追星，那是他們以讀者身份和北川老師相處。
現在作為公司員工被抽查，幾人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第一個被抽到的就是池澤。
他現在已經完全不在意沒法和女友約會的事了。
他只希望這次的談話後，公司可不要開除他！
池澤戰戰兢兢的坐下，連視線都不敢和北川秀相對，正低頭思考對策呢，忽然聽到北川老師問了一句。
「池澤桑，能說說你的日常生活麼？就是你的一天是如何度過的。」
「我的.一天？」池澤微微抬頭，疑惑問道，「您是指我在公司里的一天麼？」
「不，就是正常的一天。當然，如果能和我說說假日的生活情況，那就更好了。」北川秀補充道。
看到這些年輕員工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缺少了什麼。
他需要真真切切了解當代打工人的日常生活。
書里寫的無憂無慮的計算士們，其實就是以程式設計師為隱喻。
不管村上大神的原著寫的多麼逼真，那都是他對這些人的認知，裡面有太多他的個人見解。
北川秀需要自己的認知，需要符合這個日本國社會群體的「計算士日常」。
「是」池澤不明白為什麼北川老師要問這個，但還是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的單調和貧瘠。
除開女友，他的人生好像就只剩下了賺錢和計算機。
這一下，池澤整個人都迷茫了起來。
這是他想要的生活嗎？
當初大學時，意氣風發的自己有幻想過各種各樣的人生吧。
為什麼到了現在，日子卻過成了這樣呢？
看到池澤陷入沉思，北川秀也很感慨。
他知道打工人的日常很枯燥，但沒想到能枯燥成這個樣子。
池澤失魂落魄的離開了，川越興高采烈的走進來。
他和池澤不同，雖說愛抱怨，但工作積極性還是非常高的，而且他沒有女友，也沒有父母急需照顧，相對輕鬆很多。
然後又是同樣的問題。
回答完畢後，剛才還喜笑顏開的川越也懵了。
他原以為自己的人生挺多姿多彩的.
就這樣。
北川秀接連詢問了十名年輕員工，之後乾脆又找了更熟悉的村林恭平打聽了一番。
村林恭平就是典型的日式男人，在家當甩手掌柜老公，在公司拼命賺錢養家餬口。
他的薪水不低，可當初在泡沫時代買了三套房子，現在成了壓死他的巨山。
他不得不為恐怖的房貸和龐大的家庭開銷努力。
聊完這一切，北川秀忽然很慶幸自己是個文抄公，是個穿越者，是個卡了世界bug的天選之人。
他也曾為金錢和債務煩惱過，但靠著《青春三部曲》，就輕鬆把這些問題都解決了。
他在不斷向前進，向著更好的人生出發。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漸漸沒法再與底層人共情。
以前覺得「何不食肉糜」是個笑話。
現在看，隨手就能花幾萬円吃飯而不覺得有什麼的自己，不就是個青春版的「何不食肉糜」嗎？
「對於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的現實，光用所謂冷靜客觀的觀察是無法準確捕捉的。
身為文學家，文字記錄者，就必須越境進入弱者的狀況中，只有徹底站在弱者的立場和視角上來觀察世界，我們才能接近情況的本質。
必須自覺『中立、公正、客觀』等常識的虛構性，小說才能更加深入人心。」
北川秀明悟了。
難怪他寫《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時，違和感那麼強烈。
《追憶似水年華》畢竟是法國一二戰時期的背景，只能靠文獻資料來補充質感，而《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則是他生活的時代背景，他再超脫上去，那就不夠真實了。
村上大神寫的是他所觀察的日本國資本社會現狀。
北川秀也得寫他所觀察到的這些才對！
生搬硬套，以他現在的文壇地位和讀者基數，當然也能輕鬆熱賣和賺錢。
但這與他對文學的熱愛相悖。
他也不缺那些錢了。
離開北川網絡前，北川秀忽然向村林恭平提出了一個請求。
他想跟著員工們體驗一周的日常工作生活。
村林恭平一開始以為這是大老闆的另一種視察手段，但聽到他斬釘截鐵的說是為了採風，便信了。
北川老師的本質工作確實是寫小說，而且《伊豆的舞女》之後，似乎也挺久沒出書了？
兩人一拍即合，北川秀當天就獲得了一個在池澤和川越間的小工位。
為了讓他更像程式設計師，村林恭平還提供了全套的設備和工作表，完全把他當成了一名實習生。
而北川老師要跟著大家一起上班的事傳開後，員工們又興奮了！
他們不禁猜測，難道北川老師的新書和他們有關？
虎口逃生的池澤也是興奮不已。
北川老師完全沒有他想像中的大老闆的壓迫感，十分隨和，難怪能寫出讓女友讚不絕口的小說！
要是自己能僥倖成為北川老師新書的路人角色.
沒去理會這些狂熱書迷的想法，北川秀開車回到家中，和夢子提了一嘴這事，然後便像模像樣的準備起了工服，以及明天要帶去公司的便當盒——北川網絡在新宿區的鬧市段，周圍的餐廳很貴，大家都不太去。
處理完這些事，念頭通達的北川秀摟著夢子在沙發上看電視，東京放送TBS正好播放新聞7。
電視裡，橋本龍太郎出現了。
他陰沉著臉，一本正經的宣布著一條新政令——他將於4月份正式提高國內的消費稅，以此快速讓日本脫離經濟蕭條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