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舊卡迪亞
這不是福格瑞姆第一次知道,那枚可怕的眼睛就懸在美杜莎上空不遠處。
導航員家族與星語合唱團的警告和感知令人難忘,心靈敏銳的凡人們從宇宙中傾聽世界背面的遙遠噪音,在星炬最明亮的日子裡,這兒一片安靜,只有在偶發的亞空間風暴中,一陣陣嘈雜的暴風尖嘯,還有那可怕的哀鳴,才會在浩瀚世界駭人的波瀾背後迴蕩起來。
然而,每當他們經過美杜莎的附近——這對於帝皇之子來說並沒有那麼罕有,當他們在周圍一片囊括了成百個恆星系的區域內,試著繞過那一片翻卷的亞空間洋流漩渦時,這裡響徹的噪音和亞空間實體的嘯叫,連福格瑞姆本人都能隱約聽到一絲半縷。
甚至,有些時候,他懷疑著這一團風暴之中,是否有某種存在,在呼喊著他和費魯斯的名字。
他曾因為此事詢問過精通靈能的馬格努斯,後者用這一點來再次向他強調亞空間真相的污穢與危險。
「我想這是一片全新形成的區域。」馬格努斯告訴過他。「在典籍上我沒有見過這個地方。舊夜裡留下來的星圖中也沒有標識出這個危險的地點……你知道他們喜歡在海圖上畫奇形怪狀的生物還有沉船……我也沒有聽說過關於此地眼睛被染成紫色的原住民的古老傳聞,雖然奧瑞利安給的報告裡有這麼一回事……但是不要去觸碰它,福格瑞姆,無論它對你說了什麼。」
現在他不得不踏入其中。
不,並不是真正的進入了那枚暴風眼的內部。他只是發現了一個違背天文學常識的事情,那就是他離美杜莎上空這顆密室衛星的核心越是靠近,他也就離那一枚眼睛——空中的眼睛更近。
周圍的空氣漸漸在黑暗的邊緣破碎,福格瑞姆表情凝重地握緊火焰劍,試著揮散一些陰影中的敵人,直到他發現意圖剝除他靈魂的外殼的,正是那無窮無盡的風暴本身。這隻眼睛想讓他轉變成另外一種被蠶食的東西,一簇被碾過的碎片。
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抗拒著這一切,關注著現實世界裡自己腳下漆黑髮亮的石板,以及瑩瑩流動的深綠色光芒分形。這些實體帶給他的清晰感知,也是他還敢於繼續前進的理由之一。
若是他已經徹底無法觸及現實的所在,那麼他絕不會繼續貿然前進。
費魯斯·馬努斯在哪兒?福格瑞姆不禁這樣去想。在他心間的火光里,他明明看見費魯斯就在他前方的某個位置,倒映出一處很分明的剪影,仍在向更前方去。但是,他究竟在哪兒呢?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外界鋼鐵之手的經歷與他有關嗎?或者說……
他抹去一個令人擔憂的猜想,不願細究費魯斯是變故的解決者,還是美杜莎現狀的原因。接著,他聽見盔甲內置音陣通訊的信號自動開始接收,傳來了一道聲音。
一個令他很熟悉,但無法令他安心的聲音。
「福格瑞姆?」一個機械合成的聲音說,那呼喊他名字的語氣是費魯斯的。
福格瑞姆一時沒有回答,那道聲音在世界的深處螺旋地往遠方去了。他的臉色越發沉重,而周圍牆壁上流動的光芒顏色愈發濃重,漸漸向深紫偏轉,霧氣如流雲凝聚。
他停下腳步,展望著四周的世界:濃霧如譫妄的亂塗亂畫,向著他身邊湧起,其中滲透著一根根猩紅的絲線。以紫水晶打造的多重冠冕和綠松石的項鍊叮叮噹噹地墜在他腳邊,每一個切面都完美無瑕,再天賦異稟的人類工匠,也不足以用他們的凡俗技巧模擬出這些精巧珠寶的一分一毫。
福格瑞姆的戰靴輕鬆地碾碎了足下的寶石。這不是他所在乎的。
「費魯斯?」他輕輕地回話,咽了一口口水。
無人回應。
一滴水落下的聲音貼著他的臉頰擦過,他聽見深邃的風聲冰冷而潮濕地從下方涌動起來。恍然之間,他嗅到了河流奔涌的水汽,在遙遠的鼓點中上升、揚起、飄蕩、蜷曲,其間夾雜著細碎的禱詞和吟誦,是的,他聽見了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低沉吟誦,那些語言他也並非不認識……
那一半是科爾基斯語,一半是美杜莎的語言。兩種語法和詞彙雜糅在一處,但其中任何一種都令鳳凰既驚訝又困惑。
這是什麼?鳳凰對自己說。
火焰劍上燃燒的金紅烈火向上竄起,照亮了一片更大的區域。
他看見一條山嶺內部的石道,內部的鑿痕顯得粗糙而原始,一些金屬的飾品鏽跡斑斑地碰撞著,道路一半倒塌進下方的地下河中。
金屬粉塵和散發著乳香氣味的石屑四處飄散。許多倒塌的受崇敬物就這樣隨意地拋在道路旁邊,有一部分是用銅絲編的十字架,或以石頭簡易地打磨出的雙頭鷹。除此以外,還有些足以表示生殖崇拜的器具,一些相互糾纏的木雕產物,令福格瑞姆簡直不忍直視。
他低下頭,意識到自己仍站在美杜莎衛星那堅固而平坦的黑曜石地面上,但再往前一步,地面便轉瞬間過度至洞窟深處的古老石板,漫漫地覆著一層潮濕的水霧。
這意味著再往深處去——就是非現實的領域了,至少那裡一定不是美杜莎。福格瑞姆冷靜地想……而那恐怕正是費魯斯·馬努斯所在的地方。
就在他身前,他見到一個身穿粗布衣服的老嫗,跪在路邊的陰影里,就像飄浮在黑暗之中。當福格瑞姆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就抬起頭看著他,紫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視著他在這條山洞中隱隱泛光的鋼鐵部分,那些皺紋移動成一種困惑的表情。
「你是鋼鐵之手嗎?」老嫗用美杜莎的語言悠悠地說,聲音沙啞得像晚飛的烏鴉。「你才是鋼鐵之手嗎?」
福格瑞姆將長劍探出少許,緊盯著火焰在另一半世界的黑暗中燃燒的模樣:它依然熾烈灼熱,光影如刺眼的陽光般搖曳不定,但足以讓許多隱藏在黑暗中的微小昆蟲撲騰著紗面般的焦灼翅膀墜落。
他收回劍,鋼鐵的手撫過正在燃燒的劍刃,一簇火焰渡到他的手臂上。「這是哪裡?」他問。
「這是我們的聖殿,」老嫗說。
她站起來,搖搖欲墜,眼睛裡氤氳著深沉的紫霧。她的頭髮已經禿了,皮膚松松垮垮地拖在骨架上,而她的神態卻反常地年輕,綻開的微笑就像她還是一位年輕而光彩四射的少女。
她虔誠地鞠了一躬,紫色雙眼裡倒映著福格瑞姆半面銀色的臉,似乎沉浸在福格瑞姆精緻的容貌中無法自拔。
「這是我們的家園,大人。我們在等待你,費魯斯·馬努斯。」她柔和地說,滿懷慈悲。
福格瑞姆聽見自己的牙齒憤怒地相互輕輕一咬,「這到底是哪裡?」
「這個世界嗎?她名喚卡迪亞,大人。就在您的世界附近呢,在天境之眼的不遠處。您的兄弟奧瑞利安發現了我們,但卡迪亞並不是為他而創造的,黑暗母親的門並不是為他而準備的。」
老嫗說,撫摸著她懸在手指間的一串金屬骨鏈,向福格瑞姆訓練有素地跪了下去。
「我是費魯斯·馬努斯命定的使女蘇爾雅尼,來,大人,我們去深處,即使我已經見到您往深處去了。我將給您帶來您期待許久的祝福,這是您的父親讓您誕生前,遺留在至高天的生育搖籃里,遺忘了要取走的。」
「費魯斯來過了?」福格瑞姆凝視著使女,他劍刃上的火光映照在蘇爾雅尼的銀灰色長袍上。「你見到他?」
「就在您來這裡之前不久,大人,費魯斯·馬努斯來過了。」蘇爾雅尼專注地說,「這恐怕是黑暗母親的旨意,讓他最後仍回到了這片神聖儀式將要舉行的地點。大人,您會在這裡重新變得完整。」
福格瑞姆垂下眼帘,猛然將熾烈燃燒的長劍刺進蘇爾雅尼的胸口。
使女驚訝地看著他,咯咯笑起來:「大人,如果您想要我的血肉,那便拿去罷!鋼鐵與血肉,這是您要分別權衡著賜予您子嗣的,如此才能追求完美啊!雖然您還在我們的儀典里抗拒著它的完成,但您這不是已經接受了嗎?」
「去死吧。」福格瑞姆咒罵了一句。
「也許吧,大人,」從胸口處開始,使女的身軀逐漸燃燒出一個空蕩蕩的大洞,她仍在悲傷地怪笑著,「也許吧,我將要死在您的手下,正如肉體一定要腐朽,鋼鐵一定要衰敗一樣,這都是相同的理由。如果我們不受賜福,所有爭鬥都會流入虛無的空洞,所有完美都會在時間的侵吞下朽敗,而我正是不如您受賜福的萬千生命之一。但是,您的晉升不會久了,只要您願意接受……」
在她的話說到一半時,她本人的存在就已經焚燒殆盡,話語進行到四分之三,她的靈魂已在福格瑞姆不留情面的烈火灼燒下化為烏有,但她的聲音說完了她的話,或者那並非她的聲音。
「卡迪亞歡迎您,大人。」她的聲音迴蕩在洞穴中,逐漸變成了上百個凡人共同吟出的回音,在洞穴的空氣里劃出一道道割裂的波紋。
福格瑞姆靜靜立在原地,既沒有往前去,又沒有向後走。他似乎知道了許多,又似乎一無所知。
卡迪亞,他知道這兒,的確是洛嘉·奧瑞利安曾經在帝國的疆域內收復的一顆星球。憑著那個狂信徒的狂熱,卻沒有洗去卡迪亞原住民的褻瀆信仰嗎?那麼,便是這兒的人十分善於忍耐與隱藏了。
他閉上眼睛,思考著費魯斯·馬努斯怎會抵達這裡,怎麼會在尋求與亞空間入侵對抗的過程中越走越深……
不,果真是這樣的順序嗎?還是,其實是費魯斯先深入了赫爾之匙的深處,因著大遠征已經瀕臨尾聲,他打算即刻開始履行那一則諾言——要轉變鋼鐵之手內部唯有機械至上的競爭風潮呢?
福格瑞姆的眼皮痛苦地微微顫抖。若真相是後者,他恐怕會後悔那些以玩笑的口吻,勸說費魯斯早做改變的話語。
他站著,傾聽亞空間的呼號,傾聽那些悉悉索索地讚頌著神聖黑暗之母的聖歌。逐漸地,他看見一顆刺眼的寶石在他面前升起,一顆紅寶石擴張成六顆,而它的數目仍然在增長。除了細細的風穿過漫漫黑暗送來的聲音,以及那低沉的聖歌,他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他在這兒停留得太久了,這片黑暗已經開始籠罩他的靈魂。
一場意外?一次欺騙?還是一個存在已久的陷阱?
要麼現在往後去,等待並不擅長靈能的羅格·多恩陪伴他一同到這裡來,等待帝國之拳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智庫,如此來探查這處聯通著卡迪亞深處的洞窟。
他總不能孤身往前去找他的兄弟,不是嗎?
「費魯斯?」他低低地對著音陣說,「費魯斯,你在嗎?」
沒有回應了。或許先前與費魯斯的對話就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後的一縷回音。
福格瑞姆向後退了一步,血鑽和青金石在他的戰靴下嘎吱作響,火光順著他的劍身被拉得很長,向著洞穴深處延伸。
在洞穴深處傳來的歌唱聲逐漸在他的骨髓里迴響出共鳴,洞穴深處不再漆黑,琥珀與縞瑪瑙的光交相輝映,還有金銀銅鐵的金屬色彩,種種弧光像油彩一樣在下方的水面上炫目地流淌。
他站在這兒的時間越長,周圍的光影就越動盪,他的心裡也越平靜。
很快,他就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了,因為卡迪亞的原住民注意到了他,也因為那隻天境之眼必定也注意到了他。很快了。很快。
福格瑞姆笑了一笑,便提劍向洞穴深處走去。
「費魯斯,你在嗎?你不要聽這黑暗的勸誘,我這便來找你了呀。」
他高聲提問,聲音蓋過了河水的喧囂,蓋過了黑暗聖歌的迴響。
他戰靴踏地的聲音震碎了千變的珠光,在他的後背上,漸漸形成了片翼的鮮紅火羽,每一根羽毛都是他昔日子嗣的一剎誓言,他一天不放棄自己的追求,他的子嗣便一天不會離他而去,無論他將要往何處去。這是他們早就約定好的。
他一步步往深處走,聽著源自亞空間的噪音愈發響亮,而費魯斯·馬努斯仍沒有回應他。他並不泄氣,只是舉起了劍,以費魯斯贈他的鋼鐵之手持著利刃,用作一盞炬火,順著石窟往前去。現實從他周身遠離,而他逐漸認出了這似曾相識的邪祟感覺。
他走出過一次混沌的邪域,如要有第二次,那便有第二次吧。
「我的兄弟啊,你在哪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