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不大,從程始夫婦暫居的客房到程承夫婦的主居處不過兩道廊三個轉,蕭夫人領青蓯夫人以及一眾武婢幾步就到了,果不其然聽見從裡屋傳來葛氏尖利的哭罵聲。Google搜索
「你也算男人,看著妻子受此大辱,竟一句都不說,不如我將裙袍予你,你穿出去給別人看看罷讀書不成,做官不能,還是個跛子,你說,你還能作甚我好生命苦呀,跟了你這樣懦性的」
此處本是程承的書廬,門口守著的幾個僕婦,一見蕭夫人就要上前阻擋,當前一個便是葛氏心腹李追,她見這回蕭夫人帶的不是尋常僕婦,而是持劍負弓的勁裝武婢,已有些心慌。
她趕忙上前躬身行禮,賠笑道:「女君您」不等她說下去,裡頭又傳來程承的聲音。
「夠了你若忿忿不平,可以回葛家去,兄長會多予你金銀」
「休想我嫁之時你們程家困厄交加,如今你家兄弟飛黃騰達了,你們倒想棄了我,休想你要是之前叫我回去,我還敬你還有幾分膽略,怎麼,你兄長回來了,你這軟骨頭長了膽啦,知道跟我頂嘴了,你一輩子就是窩囊無能的廢物,只靠你兄長」
蕭夫人忍無可忍,幾個武婢上前三兩下就將葛氏的僕婦拗臂縛起,青蓯夫人則直接一把擰過李追的胳膊,順手就丟給後面人,院中發出此起彼伏的哎喲哎喲之聲,不等李追等人發出高喊出來,只聽哐的一聲,主居處的門扉竟叫蕭夫人一腳踢開。
被扭住胳膊的李追被嚇一大跳隨葛氏在程家十幾年,素來斯文柔致的蕭夫人上來就是一腳踹門,可是從未見過,都忘了掙扎。
蕭夫人徑直走入屋子,只見程承半靠在床榻一邊,酒氣未散,已被氣的渾身發抖;葛氏則站在他對面,正跳腳大罵。見到蕭夫人進來,程承抬起頭,滿面難堪之色,又有幾分委屈,目中含淚,道:「姒婦」
蕭夫人心頭一痛,她自嫁入程家,便將程始的弟妹都看作自己的一般,程續和程息出嫁,程止又遠走讀書;日常理家,實則只有程承對她多有輔助。如今見他滿目枯槁之氣,明明才比程始小几歲,卻仿若垂老之人,直叫她恨得不行。
蕭夫人也不多說話,示意青蓯夫人將程承扶走,葛氏要上來糾纏,蕭夫人上前一步,袖中籠拳,一記重重打在葛氏肚上,再反手一個響亮的耳光,用力之大,直接將之摜倒,當即將葛氏打傻了,呆坐在地。這時,青蓯夫人已領人迅速退避關門而出。
「你,你」葛氏肚皮劇痛,一手捂臉頰,一手捂腹,不敢置信道,「你敢打我」
蕭夫人和程母不一樣,是真正書香貴門教養出來的,這麼多年妯娌,蕭夫人連高聲叫罵都不曾有過,如今竟然如此。
蕭夫人目若寒冰,冷聲道:「我不但要打你,還要休了你」
葛氏忍著疼痛,豁的一下爬起,罵道:「我不走,當初程家窮的」
「適才的話我都聽見了。」蕭夫人平靜道,「那又如何如今程家勢大,葛家勢弱,我想打你就能打你,想休你就休你,你能如何」
她緩緩踏前一步,葛氏不由自主的後退數步,懼她再來打自己,道:「你敢我父對程家有恩」
「什麼恩資助糧草麼,鄉里縣裡哪家大戶不曾獻過」蕭夫人冷笑道,「大人護衛鄉里周全,使眾鄉親不致淪入刀槍戰火之中,保全了多少人闔家性命,出些糧草財帛也算是恩德了怕是葛太公自己都不敢這麼說對程家有恩罷。」
葛氏驚疑不定的看著蕭夫人,道:「你怎麼怎麼全變了。」印象中那個溫順和氣,說話端莊細緻,凡事不與她計較的蕭夫人哪裡去了;神情變了,說話變了,連舉止都變了。
蕭夫人冷冷看著她,並不說話。
葛氏有些明白了,咬牙道:「那些年你做出低聲下氣的好模樣來,君姑拿你沒辦法,君舅到死都在誇你溫良賢淑,是程家之福,臨終前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呵斥君姑不許為難你,你,你好會做戲」
蕭夫人輕輕一笑,忽又不急了,緩緩道:「你以為我是你這種蠢貨彼時我勢弱,娘家嗷嗷待哺,我如何有底氣跟君姑頂嘴,我忍著,忍上十餘年又如何,忍到今日,再來和你好好算帳。」
葛氏又驚又俱,復又鼓氣道:「你待如何不過是休了我。」
「不如何。」蕭夫人緩緩走到葛氏身邊,道,「其實,許多年前你就想過改嫁了罷。」
葛氏一驚。
蕭夫人自顧自的說下去:「第一回是你新嫁沒兩個月,你挑撥二弟自己另起爐灶,另扯大旗,以你的嫁妝為軍資也做出一番事業,是不是可二弟一口回絕了,你氣憤的回娘家住了十餘日,要家裡給你擇婿另嫁,是也不是」
葛氏嚇的不輕,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隨即趕緊閉嘴。
蕭夫人笑道:「你總說我命好,嫁得英雄漢。有本事你自己也去嫁一個呀,你要真找到好的,葛太公也不會攔著你,可看看你自己挑中的都是什麼貨色。什麼鎮山大王,什麼寶澤勝天大帝,你不是偷偷叫僕從去打聽過麼。哼,什麼東西,俱不過數月就叫人砍了腦袋,烏合之眾鳥獸散去,可憐他們的姬妾和姊妹家小都教人分了,貌美些的還好,總有人要,容貌尋常的,也不知是充了糧草還是營女支;還有那個什麼陳縣宰」
「你不必說了」葛氏大聲,滿面通紅,羞憤難當。許多年前的陰私連自己都快忘了,今日忽叫人說破,就如被扒光了一般。
蕭夫人卻不放過她,繼續道:「這回後,你老實了一陣,總算知道征伐搏殺是天下大事,不是鬧著玩的。可生下二娘子不久,你的心思又活了。嗯,我想想之前你那般老實,大約是怕自己不能生養罷」
葛氏怒上心頭,卻不敢還嘴。她嫁入程家數年未孕,當時程母臉色已經不很好看了,加上蕭夫人在旁邊一個接一個的生,除了早夭的大娘子,後頭兩個都是健壯滾圓的男丁,外頭誰人不夸蕭夫人是興家之婦,映襯的她更加抬不起頭來,彼時她只恐自己身子有缺憾,就是改嫁了也不會得了好,當然偃旗息鼓。
蕭夫人興致盎然的說下去:「生下二娘子不久,你說要調養身子,就又回了葛家,這回你倒學乖了,自己不指東指西了,只纏著父兄給你擇好女婿來改嫁。其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過是想壓我一頭,可後來呢,如願否」
當然沒如願,不然葛氏此刻怎會站在這裡。
葛氏心中恨極。生下二娘子後,天下豪傑已差不多形成氣候,不是之前那些占山為王,小打小鬧就能起頭的了;鄉野之間,哪裡去尋了得的英雄好漢來嫁。高門豪族倒是有,可卻是做妾,葛氏自然不肯,這點志氣還是有的;可若嫁給尋常人,那還不如程承呢,至少程始眼看要出頭了。葛氏在娘家消磨了半年未果,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回了程家。
蕭夫人看著葛氏,豪不遮掩自己的鄙夷之情,道:「你這樣三心二意愚蠢不堪的婦人,也是二弟仁厚才容你至此,你還以為自己本事了得,將二弟馴服了不成我們三日後就遷宅,你就別動了,留在此處,等葛家來人罷。」
葛氏一驚,嘴唇顫抖道:「來,來人你已經去找我家了」
想著蕭夫人多年前就在窺伺自己,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暗暗記下,她心頭陣陣泛著寒意,此時聽到這話,驚懼之意無限,知道這回程始夫婦是真要動自己了。
現在該怎麼辦該說什麼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程承絕婚離異歸家後自己又該怎辦葛氏慌亂之極,不知如何說好。
蕭夫人不管葛氏在想什麼,只輕輕譏笑數聲,緩緩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爾駐足,回頭道:「你數次想改嫁都嫁不成;我這裡跟你下個擔保,哪天二弟與你絕婚,我第二個月就能給他娶一個賢淑貌美的好妻室,絕不叫他再受一點委屈。」說完繼續往外走。
葛氏已經真正害怕起來,昏頭昏腦之際,忽大喊一聲道:「我沒有苛待四娘子」聲音震得門扉都微微抖動。
蕭夫人再次回頭,冷下面孔,漠然的看著她。葛氏被她的目光看的一個勁退縮。
良久,蕭夫人才微微一笑:「今日天寒,青州又路途遙遠,不知你傅母已啟程否」
這話沒頭沒腦的,葛氏一時沒想明白,抬頭看見蕭夫人嘴角的諷刺之意,心頭一個激靈,破天荒聰明起來,道:「難道傅母已和你串通」
蕭夫人笑道:「你保兄很有志氣,不甘碌碌一生,年少時就想著殺敵建功,可惜幼時受病不能上馬,之後便想著要經商墾地來興旺家業。都是一家人,我總要幫把手。」
葛氏渾身發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心道難怪。
蕭夫人面上微露自負之色,道:「不然萬老夫人為何總能恰時的來程家。」
葛氏癱坐在地上,不敢置信自己的傅母竟會這樣背叛自己,周身刺骨寒意怪不得每當自己打定主意要做些什麼時,萬老夫人總要過來敲打一陣。
蕭夫人又道:「她替我盯了你十年,辦事很是老成。可惜,就在我回來前一個月,她忙著收拾家計準備闔家遷徙,就這麼一點疏忽,你就將嫋嫋害到重病,幾乎不治」說到最後四個字,聲音中露出森然之意。
葛氏害怕的跳起來:「不不,我沒有,我沒想我真不知道四娘子會病那麼重,我我,我不是有意」
「有意也好,無意也罷。」蕭夫人一擺袖袍,淡然道,「倘若嫋嫋真有個萬一,你以為你還能好好站在這裡」
葛氏嘴硬道:「你能把我怎樣,大不了我不做你們程家婦就是」
蕭夫人靜靜的看著她,看得葛氏渾身發毛,訕訕閉上嘴;心知蕭夫人和自己不同,她十幾年來隨著程始東征西討,舉凡平撫亂民,查探細作,手上是實實在在沾過人血的。
蕭夫人目似寒冰,緩緩道:「沒這麼容易,你不是還有兒女嗎,你縱然不心疼孩兒,葛家不是還有滿噹噹的一家人嗎,這天底下總有你心疼心愛之人,我自會好好回報」
說完這句,再不回頭走出門去,不理葛氏在後面叫罵。
午後的庭院被冬日陽光照得溫暖絢麗,原本院中的葛氏的僕婦不見蹤影,門廊各處恭立著兩排奴婢。蕭夫人站在廊下,對著迎上來的青蓯吩咐:「看好她。眼看要遷居了,大好的日子,別叫她壞了黃道正氣」
青蓯知其意下所指,笑道:「女君放心,不是妾看不起仲夫人,就是給她把刀子,她也捨不得自戕。」
多年宿怨,今日一朝得報,青蓯深覺出了一口惡氣,蕭夫人瞥了她一眼,道:「家門不幸,也不是什麼好事,莫要喜形於色。」青蓯夫人趕緊忍笑,道:「女君說的是。」
忍了半響,蕭夫人自己先笑了出來,笑過後,又嘆道:「當初恨的心肝疼,可這十年來隨將軍東征西討,在外面見過那麼多人間慘事,這些也算不上什麼了。」想了會兒,搖搖頭,自覺好笑。
繞著迴廊走回屋子,只見程始已然酒醒了,正弓著魁梧的身子在屋裡翻箱倒櫃不知尋什麼,蕭夫人也不去問他,只管自己走到床邊坐下,青蓯忙幫她卸下身上的錦緞棉袍,然後出門去尋熱水給蕭夫人洗漱卸妝。
程始攏了攏敞開的襜褕,抬頭訝異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蕭夫人瞪了他一眼,傲然道:「三言兩語的事,有什麼好耽擱的,又不是兩軍陣前談判。我已將她看管起來,過幾日二弟和孩兒們一道和我們遷走。把她關著,到時看看葛家人怎麼說。」過了片刻,她又嘆道:「才我痛斥葛氏時試探了,她至今不知。」
「葛家到今日還沒說」程始又一驚。
他也不翻找東西了,也坐到蕭夫人身旁,良久才道:「葛太公可是好人哪。他那條腿可是為著救我才斷的」他頓了頓,「應當是怕葛氏知道了,更加對二弟肆無忌憚,所以太公才特意不說的。」
蕭夫人低頭看著光亮的木地,低聲道:「都是我的不是。」
程始嘆道:「這也不能怪你,你這輩子只這一次看走了眼。也是那姓陳的匪賊太會做戲,咱們都信了他,險些被謀了性命。」
蕭夫人心中難過,低聲道:「我們夫妻都是自私之人。為著這份恩情,明知葛氏不妥,還留著她,叫二弟受委屈了。」
程始一錘床沿,恨聲道:「當初你我在時,葛氏哪有這般跋扈,也是我們不在家中,里里外外由她把持,加上阿母包庇,她才越發囂張了。」
一邊說著,他又起身繼續翻找箱櫃,邊道:「報恩,也得用別的法子,總不能拿二弟一輩子去抵罷。葛太公又不獨此一女,那麼多兒孫,總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到時絕不推辭就是了。你不必太往心裡去,二弟又不是垂髫孩童,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受個婦人欺負也有他自己的不當,狠揍一頓就好了,偏他心慈手軟嗯,就是因為腿上不好,他才這樣自卑自鄙。吃個虧也好,回頭我好好跟他說,再出去歷練歷練,見見大世面,叫他硬氣些就是了咦,我明明留在身邊呀,哪兒去了」
「我可不是只看走眼這一次。」
蕭夫人不知想起什麼往事,程始扭回頭來看他,只見蕭夫人微微而笑,道:「初嫁那回,我自己挑了郎君,便是走了大眼。」
程始咧嘴而笑,故意自誇道:「這事上,我的眼光可比你好多了,一下就娶對了人,真可謂目光如炬,洞察秋毫。」
蕭夫人噗嗤笑了出來,拂袖輕撫微紅的側頰,更顯得人如美玉,只聽她輕聲道:「就在你箭匣的錦囊里。」
程始晃了晃神,奇道:「你怎知我在尋什麼」
「不是那枚你要留給嫋嫋的玉珏麼。」蕭夫人故意板起臉,「只惦記女兒,你倒不想想回頭見了葛太公如何說」
程始假作苦思片刻,道:「嗯,這樣罷。我就說,憑葛氏這些年在家中興風作浪,本該打斷她兩條腿再休了的,如今看在您老的份上,就只休了算了。」
「莽夫休得胡說」蕭夫人又笑又氣,拿起一旁的隱囊朝他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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