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昭心不在焉,尚師生卻早已經興奮難名。
身為一名高級武將,尚將軍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甲冑、兵器、戰馬這些東西了尤其是戰馬,相對於全天下就只有伏龍印、驚龍劍這些寥寥幾個物件能有些不著調的大神通外,戰馬反而是最容易接收天地元氣而發生異變的,所謂龍駒是真正能對武將起到質變提升作用的。
非只如此,他尚師生胯下本也是個龍駒,結果那市中龍駒如此輕易讓自己坐騎畏怯,豈不是說見到真龍了嗎?
就這樣,其人既決心已定,便直接勒馬,讓人四下搜索…………傍晚時分,關市又無坊門禁令,須臾片刻,便有人來報,說是西面客棧後院馬廄里正有一匹長相怪異的斑點大馬在發怒尥蹶子,客棧上下全都無能為力。
尚師生大喜,趕緊下馬邀請張世昭一起去看,而後者既然心不在焉,便也下面踩著濕漉漉的地面隨之去了。
到了地方,周遭早已經燈火通明,那斑點龍駒果然非比尋常,只在馬廄中嘶鳴發怒,周圍尋常驢馬便皆畏服,或膝軟撲地,或抖如篩糠,甚至有幾匹離得近又被拴住的驢馬當場失禁,弄得騷氣更重。
非只如此,認真看去,此馬頷下隱隱有肉瘤垂下,宛若龍鬚。
此情此景,身為專業人士的尚師生簡直心花怒放,他如何不曉得,自己遇到了生平難得一見的龍駒,卻是忙不迭喝問與吩咐起來:「這是誰家的龍駒,居然這般糟蹋?快取二十斤精肉來,拿五十個雞蛋裹好來喂!再備上一桶乾淨井水來飲馬!」
馬廄外早就圍成一團,一眾親衛與客棧管事的都在,而能在這龍囚關後面關市做客棧生意的,如何不曉得這位
尚將軍才是自己頭頂的天,自然是忙成一團。
而趁著這個空檔,尚師生盯著這匹仍在發作的馬,轉瞬間卻又改了主意,乃是決心要將自己原本坐騎送給司馬正,然後自家來馴服這頭斑點龍駒!
一時馴服不得也要留下來!
「怎麼覺得這斑點龍駒有些熟悉?」就在這時,張世昭在後面陰影中出言。「好像是東都哪位將軍的…………」
「可不是嘛?」尚師生聞言也捻須來笑。「這等龍駒必定有主,而且不是權貴就是豪傑,也就是現在東都易主,四下驚散,權貴掃地、豪傑落馬,才能至此,不然怎麼沒錢給龍駒買肉了?這龍駒主人在哪裡啊?」
「回稟大將軍。」客棧主人早早在旁謹慎等候,聞言立即攏手告知。「這馬的主人的確是個雄壯大漢,咋一看也是個豪傑,上旬牽著馬背著兵器也真是從東都方向來的,結果卻是個花架子不頂用,來了當日就犯了病,躺在客房裡不動彈了…………他這人其實真不是個窮困的,但估計趕得急,身上真沒帶多少錢,也沒準備在我們這裡長住,結果就是病下來之後,人我們自然不好攆,可這馬還要日日精肉雞蛋,就有些難了……不瞞大將軍,我們下午便傷了兩個人,還有幾個客人想取馬,也沒成,被耽誤了下來。」
「他自然趕的急。」尚師生回頭來笑,卻看向了張世昭。「張相公,你猜他是因為曹皇叔身死而離散的,還是想去投奔英國公的?」
「說不定是想投奔李樞呢!」張世昭不以為然道。「這年頭,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說好的。」
尚師生自是以為對方在玩笑,便當場大笑,其餘人中有第一次聽到相公二字的,卻多詫異來看張世昭。
稍待片刻,精肉裹雞蛋便送到,尚師生親自接過來拎到跟前,放在槽前,那斑點瘤子馬張開大嘴便吃,撕扯血肉宛若咀嚼草料,看的周圍人目瞪口呆,而尚師生更是喜上眉梢,愈發下定了決心,不管是誰,便是司馬正躺在裡面,這匹龍駒他都要定了。
一念至此,其人也不招呼張世昭,徑直轉身入了客棧,身後許多人也都蜂擁而入。
唯獨張世昭,大概懶得去看什麼熱鬧,反而只是立在那裡,望著那匹低頭吃肉的龍駒,安靜等待而已。
另一邊,客棧里,秦寶秦二郎早在下午自家坐騎鬧騰起來以後就意識到了情況,更不要說客棧里的人還專門過來埋怨他,並詢問他如何鎮住那匹斑點瘤子獸,但他又能如何呢?
他什麼都做不了。
從那日住進來以後,一夜風雨之後,這位公認的陣中猛將便忽然就病倒了,而且是病到幾乎無法動彈的地步…………傷口在琵琶骨處,主要是上半身完全無法發力,真氣也如被截斷一般,同時全身疼痛,只能在床上努力維持姿態。
當然,這只是發作時,秦寶並不是全天癱在那裡的。
有時候,天氣好,他幾乎只是黃昏或清晨發作一兩個時辰,而有時候天氣不好,比如發病的第一天和今日,那幾乎是反而一整天只有區區幾個時辰可以勉強冒著劇烈疼痛行動了。
但問題在於,即便是最好的那種狀態,他難道敢離開此地出龍囚關往戰區去嗎?真要是半路上或者戰場上發病,很可能一個少年郎就能拿糞叉子把他給捅死好不好?
而既然不能走,那就只能坐待英雄落魄,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落入極致的困境中了。
疼痛、癱瘓,這已經很讓一名陣前縱橫的武將崩潰了,而意料之外卻又理所當然的窮困卻又加速剝奪了他的尊嚴,對一個病秧子而言客棧里的白眼難道還能少了?
這還不算,要知道,這裡是龍囚關的當道客棧,什麼消息都不缺!
所以,他不得不接受外界風雲變幻,不得不接受所有自己知道的人都在自己原本可觸及的距離中拼上一切賭上自己命運的情況下以一種屈辱的姿態躺在這間小小的客棧客房中。
甚至,他還要感謝客棧主人的大度,沒有在他病中將他驅趕出去。
這個時候,因為早有預料所以最讓他恐懼的事情發生了。
「本將乃是龍囚關正守尚師生。」尚師生立在門口,朝著牆角鬍子拉碴面容深陷的大漢拱手以對,倒沒有什麼失禮的意思,實際上,他一眼就看到床腳用布裹著的大鐵槍與雙銅,然後才開的口。「敢問閣下姓名,可是東都同列?」
「不敢稱同列。」秦寶此時其實正在發病,只能躺在榻上靠在牆角咬牙來對。「我只是個淨街虎,如今東都大亂,想要歸鄉路過此處罷了。」
尚師生聽到對方口音,曉得確實是登州那邊口音,也相信對方是要歸鄉,但卻不信對方淨街虎的身份。
只不過,事到如今,人家不願意說又如何呢?
「那敢問閣下姓名?」尚師生繼續從容來問。
「張張叔勇。」秦二隨意捏了名字。
「閣下這身量與兵器,若說是王叔勇我也信的。」尚師生笑道,繼而再度拱手。「我就直說了…………外面的那匹龍駒,閣下能否割愛?」
秦寶閉口不言。
尚師生點點頭,別人或許不理解,他作為愛馬之人如何不懂對方的掙扎,但這匹馬他勢在必得,便拱手而出。娘來接自己回東都,周時拿李清鉅來接這尚流來言:「秦
然而,且不說李清臣的面子能不能攔住尚師生,也不說兵荒馬亂把妻子喚出城苦關鍵問題在於,若是喚了家裡人與李清臣,豈不相當於就此回頭?一旦回頭,自己這輩子可還能再下定決心跟上去?
桓還在立在門口認真來言。「什麼糟踐大的話我就不說了,高大將軍真要強奪也不是我們生
伴隨著肩胛骨劇烈的疼痛話本就既是殊都過來的斷又人的秦寶迅速確定了那能落您報出客能密去或者趕快尋到跟不上了!而且自己再不願遊跟,,將庫說的說活讓他緩
?反正你這個樣子,本就該喚人來接的……我說句實
他今天不
自己的斑點瘤子獸經茶有草大將軍的事,我這邊也不敢留你了。
一念至此,秦二郎幾乎痛徹心扉
秦二郎沉默半晌,情知自豈被逼入牆角,不能拖延,
只能繼南文恍惚生比了潔家具多鍵傷病潦倒至此,然後被迫賣掉愛馬還錢,這難道是天意如此?是三輝四御設計相著讓自己受這份苦,以做懲結果一秦二爺三日前絕的銀他里了事?罰自己試圖在這等亂世中
主要是那匹龍駒太耗費,但加一起也約臭不過干五兩……時局不好,鮮肉太貴了。」
若是這般來言,自己此番出行之苦楚,怕是難上加難,卻未知道將果還餚秤麼要等著自己?
如不行的:」掌柜束手而對。「秦二爺,莫說這種尋常想到這裡,奏二郎背罪看向雙銅人根本用不了的兵器,便是那匹龍駒我也不敢要的,否則不在淚燙酒穿被災混得漠」卻支持澄梢,弄得滿面狼藉。
秦寶努力頷首:」要是這樣,請給我一炷香的時間做客棧馬既那裡,別人倒也罷了,從客房回
我現在腦袋有些昏沉
卻略顯詫算起來,繼而朝一側張世昭苦笑道:「張相公你說這算住即拱手他辭漢子都山窮水盡了,我也是以待,準備嘉金白銀悉的
他卻哭了起來
我是強取豪莽誘寶便垂頭喪氣,其實哪有什麼思量?就眼這個算體,人家不講理,直接把馬牽走了自己又如何呢?」更是講理世咱法也過不去店家這一關…………說破大天去,自家母親也從沒教過自己住人家店、吃人家飯不給錢的道理。」
「到底是誰?可有名號?」
思萊想罷,若是想留下這馬,就一個路子,也就是如那店家鏈泰二報出姓錢告知家人與李十二郎他們,讓月娘來接自己回東都,同時拿李清臣來堵這尚師生。
然而,且不說李清臣的面子能不能攔住尚師生,也不說兵荒馬亂把妻子喚出城,關鍵問題在於,若是喚了家裡人與李清臣,豈不相當於就此回頭?一旦回頭,自己這輩子可還能再下定決心跟上去?!
伴隨著肩胛骨劇烈的疼痛,本就不是什麼優柔寡斷之人的秦寶迅速確定了一個信念——不能回去,回去就再也跟不上了!而且自己再不願過那種掙扎猶疑的生活了!
但是,這也就確定了另一個事實——他今天不得不將自己的斑點瘤子獸給賣出去!
一念至此,秦二郎幾乎痛徹心扉。
繼而又恍惚生出一個念頭,先是傷病潦倒至此,然後被迫賣掉愛馬還錢,這難道是天意如此?是三輝四御設計著讓自己受這份苦,以做懲罰?罰自己之前不能堅定行事?罰自己試圖在這等亂世中敷衍逃避的罪責?
若是這般來言,自己此番出行之苦楚,怕是難上加難,卻不知道將來還有什麼要等著自己?
想到這裡,秦二郎背靠著牆角,偌大的漢子,居然忍不住淚流滿臉,而淚水落下,卻又打濕了雜亂的鬍鬚與發梢,弄得滿面狼藉。
客棧馬廄那裡,別人倒也罷了,從客房回來的尚師生卻略顯詫異起來,繼而朝一側張世昭苦笑道:「張相公,你說這算什麼事?他這漢子都山窮水盡了,我也是以禮相待,準備真金白銀買的,他卻哭了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強取豪奪呢!」
「哭了?」張世昭狀若驚訝。
「是。」
「到底是誰?可有名號?」
「說是秦二爺,見我時還用了假名字……」
「是他。」
「果然是東都同列嗎?」
「是。」張世昭嘆道。「曹林的心腹大將,靖安台出身卻是一等一的陣前好手,我記得之前已經是都尉了,修為、官職,都算是勉強登堂入室了…………沒想到這般漢子居然也能被你逼著哭了。」
「何談被我逼迫?」尚師生無語。「我都說了,我是好聲好氣去說的。」
「我只問你,若是人家不樂意,今日這馬你就不要了嗎?」張世昭嗤笑一聲。
「無論如何都是要的。」尚師生倒也實誠。「這真是生平未見的一匹龍駒!若是不能得,我寧可死了好。」
「那還不是逼迫?」張世昭依舊捻須嗤笑。「老尚,人家一個年輕人,又是這般出息,如今路上貧病交加…………死了廢了固然是死了廢了,可若是一口氣續過來,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尤其是亂世,將來人家占據了上風,指著今日奪馬的事情記恨你,把你折騰一番,你難道能說人家小心眼嗎?」
「我知道自己口舌上不是相公對手。」尚師生想了一想,乾脆以對。「也知道相公的意思,但我真不捨得這匹馬,什麼結果都是我自家找的…………再說了,他既然哭泣,便是泄了氣,我待會按照同僚身份給足錢財待遇便是。」
張世昭如何會深勸,便只是胡亂頷首。
而既然聞得屋內人哭泣,尚師生反而安靜下來,很是等了一陣子,眼瞅著那斑點瘤子龍駒將肉蛋吃完,方才催促客棧掌柜進去。後者無奈,只能低頭進去,拱手問好。
見到人來,秦二勉力收容:「那位尚將軍這般逼迫掌柜只是拱手。
「也罷!」秦二反而仰頭來嘆。「要我來賣愛馬,非只銀錢,還要三件事!」
「秦二爺請講。」掌柜嘆了口氣,似乎是無奈,又似乎是釋然。
「一則,請名醫替我查看調養身體;二則,我要出關回鄉的,局勢變化的太快,請尚將軍給我留個他個人簽署的通關文書;三則,請告知我外面的具體軍政局勢…………」秦二郎一字一頓說完。「若是能答應,我便將我那愛馬賣給他。」
說完這話,秦二郎也覺得陡然一松,當場出了一身汗,就連肩胛骨的傷口似乎都緩解了兩分。
客棧掌柜也不吭聲,再三拱手離去,乃是來到外面尋到尚師生,將事情一五一十敘述過來。
尚師生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略一沉吟,便直接點頭。
但這時,張世昭反而插嘴:「他沒讓家裡人接?一意出關?」
「是。」客棧掌柜小心翼翼。
「張相公有什麼說法嗎?」尚師生略微不解。
「沒有。」張世昭依舊立在陰影中,紋絲不動。「沒有,只是感慨現在年輕人愛面子罷了。」
尚師生早已經不耐煩,聞言一點頭,直接揮手:「我都答應了!告訴那位秦二郎秦都尉,我都答應了,只是什麼軍政形勢,我有大事要極速出發,只留給參軍與他說!」
說著,竟是直接上前牽了那斑點瘤子獸,就要往外去。
且說,那斑點瘤子獸自是一匹極品龍駒,一開始吃飽喝足後性情慵懶,被牽走時便順勢跟著走出了馬廄,可來到客棧院門前,卻醒悟過來,忽然在院門門檻前停住,然後放聲嘶鳴。這下子,原本安穩的馬廄再度亂了起來,便是外面停著的馬匹也都明顯慌亂失控,馬匹失控,人也有些發虛。
尚師生眼裡只有這匹龍駒,見狀趕緊去做安撫,但這龍駒明顯是個有個性的,根本不做理會。尚師生又去拉拽,龍駒復又以蹄子頂住門檻,同時繼續嘶鳴聲不斷。
就在場面僵住的時候,隔了兩個院子,忽然有一個人聲卷著一股真氣暴鳴捲起來,瞬間壓過了龍駒的嘶鳴:「走吧!走吧!咱們兄弟將來再見!」
聞得此言,那龍駒仿佛聽懂了一般,卻是奮力抬起前蹄,尚師生離得近,親眼看見其頜下龍鬚也鼓脹發紅,然後便是盡力一聲嘶鳴。
這一鳴,居然也隱隱有真氣鼓動。
一時間,非但客棧內外牲口失控驚慌,便是人也有些慌,而這個時候,白日已經落過雨水的天空忽然也閃了一下,繼而便是雷鳴滾滾。
眾人目瞪口呆,便是張世昭也望著天空有些失神,唯獨尚師生喜不自禁。
就這樣,折騰了許久,隨著些許雨滴落下,眾人還是重新趕路往東都去了。
而到了三更往後的時候,他們便抵達了東都。
此時,徐州軍,或者說是自徐州折返的東都精銳前鋒已經抵達,並連夜開始重新接管城防、倉儲,城內的貴族、官僚、兵丁也都在各處忙碌,按照說法,司馬正將在天明的時候,回到對他如饑似渴的東都城。
東都城,營建於大約二十年前,乃是當今這位聖人登基後第一次大舉極速徵發勞役。而彼時誰也沒想到,這種類似於全民抽殺般的行為會一而再再而三,會連續不斷,會使得底層民眾徹底爆發,會使得整個大魏土崩瓦解。
當時誰也不在乎這些死掉的役夫。
非只如此,非只是建造東都城死了多少底層百姓,接下來,是關隴精華的遷移,是二十年天下民脂民膏的極限匯集。
到了現在,到了大魏已經人人都知道會亡的地步,這座城市依然擁有百萬以上的人口,上百個坊,多處各項倉儲,數不清的物資和工匠,而且憑藉著這座城可以天然控制住天下腹心之地,並可以輕易輻射到的周邊數郡膏腴之地。
這就是天元之地,亂世爭雄,誰都無法忽視這座城。
而現在,此時,這座城,即將迎來它的新主人,亦或者是新的守護者。
張世昭到底是張世昭,他與尚師生一起入城後,立即便驚動了許多人,一時間,上至南衙相公,下至市場、城門小吏,紛紛來迎,張世本更是以族弟的身份給將自己身上的白毛氅脫下,然後親自給這位前相公披上,以作夜間避雨保暖。
反倒是尚師生,根本無人理會。
要知道,之前張相公雖有些說法,可到底輕身來投,所以幾日相處下來,尚師生還是不免漸漸敷衍,此時見到這幅場景,不由後怕。
只不過,他到底得了一匹龍駒,萬事都不在乎了。
不說尚師生,只說張世昭,怎麼說呢?眼下這些人,想見都可以見,想談都可以談,對他來說,如今的東都城哪裡都是把手。
然而,死而復生的張世昭張相公掃視了一圈人後,卻忽然想起一事:「曹林那廝死了許久?」
「七八日吧。」張世本立即作答。「靖安台封住消息了,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日死的,只是七八日前那場大風雨,大家都說是大宗師去世的氣象…………」
「安葬了嗎?」天街下的檐廊里,借著火光張世昭繼續來問自己這個其實算是遠支的同族。
「沒有。」張世本忍不住冷笑道。「靖安台的人還要借著曹林的虎威來控制城池呢,如何敢發葬?怕是巴不得讓人以為曹林還活著呢!」
張世昭聞言淡漠的點點頭,然後忽然出言:「你們都回去吧!」
「啊?」
「我去看看他。」張世昭正色道。
說著,居然是扔下眾人,直接披著白毛氅翻身上了馬,然後順著天街而去,眾人看方向,應該是去靖安台的意思。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張世昭拒絕了幾位大臣、貴人的邀請,趁著夜雨,直接來到了靖安台外,此時此刻此地,也是燈火通明,如今管事的李十二郎聞訊自然詫異,卻不敢不出來迎接。
「張相公。」李十二郎的氣色比之數日前更加差勁,甚至行個禮都有些春日內凍得哆嗦的感覺。
「人死了嗎?」張世昭騎在馬上,倒是開門見山。
「應該算是吧。」李十二郎眼神有些飄忽。「我也不清楚。」
「我要見見他。」張世昭言辭乾脆。
「自然。」李十二郎直接側身讓開。
而張世昭也毫不猶豫,直接打馬上了橋,然後往已經坍塌的黑塔而去,來到塔下,看了一看完全塌掉的黑塔,方才下了馬,按照李十二郎的指引往黑塔對面的小院而去。
來到此處,入得院中,張世昭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老對手,卻是鬆了一口氣,因為對方的確應該死了。
死了,是說曹林就僵硬的躺在廊下的一個搖椅上,已經沒了氣息,儼然生機完全斷絕;而說應該,則是說對方胸口傷口處,依然還有一團不大的輝光真氣將小院映照的清楚,仿佛雨夜中一盞燈一樣;至於說的確,則是說他張世昭到底親自來到了對方身前,親眼看到了一切,不是聽傳聞,不是猜測。
接著,張世昭走上前去,來到對方身前,見對方雖死,卻栩栩如生,卻居然鼻中微微一酸。
然後,便是良久的沉默與紛亂的思緒。
李清臣等人在側,也無言語,只是低頭冒雨陪侍而已。
過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間,不遠處的一個三層建築上,有人奮力搖動火把,這才打破了沉默。
「張相公,司馬二郎已經到了南門,要不要去見一見?」李十二郎上前詢問。
張世昭沒有吭聲,而是盯住了眼前的屍體,具體來說,是盯住了屍體胸口上的那團輝光真氣。
李清臣也立即扭過頭去了。
無他,就在這個時候,那團宛若實質的真氣,一直凝固在那裡的真氣球,忽然好像被風吹動一般,搖曳了起來。
接著是裂開、飄蕩、逸散。
幾乎是一個瞬間,已經七八日沒有任何動靜的這團真氣,便忽然消散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清臣感覺地面搖晃了一下,但緊接著,這個輕微的感覺就被頭頂的電閃雷鳴給遮蔽了。
很典型的春雷滾滾,卻驟發於夜間。
春雷下,李十二郎有些失魂落魄般的看向了張世昭,卻發現,原本沒有多餘表情與姿態的張相公忽然變得嚴肅,或者說是有些像是憤然起來。
一切都那麼突然和莫名其妙。
察覺到什麼的,不只是李十二郎和張世昭,幾乎是同一時刻,東都的南門門洞內,身披金甲的司馬正身形在馬上搖晃了一下,繼而停了下來。
他明顯感覺到,整個東都仿佛掀起了一股浪潮,然後捲動著整個向自己湧來,使得自己仿佛踩在了什麼巨大的波浪之上。
這一刻,這位天資聰穎的宗師忽然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這就是所謂的地氣,東都的地氣。
立塔,以壓地氣,以導地氣,以合地氣。
這就是自己往後的道路。
最起碼是修行的道路。
至於這股地氣為什麼現在忽然出現,他還有些糊塗。
同樣糊塗的還有在龍囚關內側的秦寶,已經外敷內用了藥,懷著許多心事躺下的秦二郎,忽然間,又覺得自己身體好像去了一層枷鎖……傷還在,還是很疼,真氣還是阻滯,但整個身體卻像是減掉了什麼負擔一般。
當然,張世昭和李清臣大概是稍微清楚事情原委的。
能是什麼?還不是有人死了都要壓著東都的地氣,等著有人來才散開,這才導致了一些事情…………而也正是因為如此,那一刻,張相公才會忽然變得憤怒,而不是預想中的悲傷。
一下子意識到發生什麼的張世昭等了片刻,壓住了怒火,沒有回應李清臣,而是轉身離開。
其人臨到黑塔前上了馬,直接緩步打馬往外面走去,來到橋邊,聞訊趕來的兒子張長宣已經帶著一群家人頂著電閃雷鳴跪在了此處,以作迎接。
張世昭一聲不吭,直接打馬過去,驚得他的家人們紛紛起身,趕緊上馬圍住,準備護送許久不見的老主人回府。
這個時候,張世昭忽然想起什麼一般,復又勒馬,將身上白毛氅脫下,擲給了送出來的李清臣:「李十二郎,保住身體,身體是做事業的本錢!」
李清臣苦笑一聲,沒有辨析,沒有解釋,只是低頭披上。
張相公也沒有理會,而是直接在家人的護送下匆匆折返。
回到府中,全府人都在等候,卻被張大相公直接揮手散去,然後徑直入堂,卻又只讓自家親子張長宣一人留下。張世昭坐在堂上,張長宣立在堂下,父子二人相對妥當,借著外面的電閃雷鳴,張大相公出言驚人:
「我馬上要走了。」
饒是張長宣對自家父親的種種行為早早脫敏,此時聞言,也有些茫然不解,外加荒誕無語。
「亂世紛騰,一個不小心,家族可能就要斷絕,所以有些話你我父子要說清楚,說乾脆。」張世昭言辭利索,神色自若,似乎精神頭反而上來了。「頭一個,按照常理,本該是我這種老頭子守成,你這種年輕人去奔走,去建功立業,但是我不管你才能如何,學問如何,修為又如何,反正我是野心最大的那個,所以,咱們家,你來守,我這個老頭子去建功立業…………懂了嗎?」
「是。」張長宣當然聽得懂。
「其次,你既守,如何守是你的本事,我就不做多餘言語了,只是我之前在哪裡,馬上要去如何,未免你們擔心,卻要給你留個底的。」張世昭說到這裡,幽幽一嘆。「之前我是被張三俘虜了,棲身在黜龍幫。」
張長宣立即點頭,這並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黜龍幫劫持了隊伍,宣稱殺了自己親爹,結果收屍的時候卻沒找到,他便已經想到了這種可能。
「至於此時為什麼來,不是要做什麼事業,要設計什麼陰謀詭計…………」張世昭繼續皺眉來言。「只是恰好之前在李樞那裡,而李樞馬上要闖禍,要壞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為了自保,這才趁機脫身。」
沒錯,離開李樞,就是為了離開李樞,離開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所在。
張長宣還是立即點頭。
「換言之,我本就是無意間回了東都。」張世昭語速明顯變慢了起來。「唯獨進了東都,忽然就想到了曹林,便去看了曹林,見到他死,一是釋然,二是感傷;再見曹林拼了性命也要如何,卻又憤然!他也算是堂堂英雄,修為更是勝我百倍,卻為身份、親緣所絆,死了也要在那裡盡心盡力,拿軀體做個燈罩子……故此,我除了憤然,卻又下定決心,不能學他!我一直看不起他是有緣故的!但有野心,也該去賭一賭、搏一搏才對!所以,我馬上就要走!」
張長宣猶豫了一下,認真來問:「父親大人,若你有志氣,不知司馬二郎可能託付?」
「司馬正入東都,怎麼都是一步妙棋,都是氣勢大漲,但我卻覺得,他還有些被束縛住的感覺。」張世昭對自己兒子當然沒有隱瞞必要。「而我的野心和生平夙願,其實還在巫族那裡…………我拼了命都想把巫族給徹底抹平了!他司馬正夠得著嗎?」
張長宣恍然,連連頷首:「兒子曉得了,父親儘管去尋英國公吧!我在東都這裡必然守好家。」
「你也就是守家的本事了。」張世昭站起身來,步履矯健,負手走過了自己兒子。「天下為局,我一個舊余殘黨,拼了命也不過以身化子,賭這一落而已。如今英國公雖占三分優勝,但白三娘不在,即便成事不過因循守舊,隱隱又是一先帝罷了,我又何必投他?倒是黜龍幫,雖然有三分劣勢,卻是處處維新,勢必要重做鋪張……所以,我張大宣這一子,早想好了,若要落,便是要落在黜龍幫身上!只不過,今日決心落下罷了!」
說著,已經負手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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