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大抵能體會裴越此刻的心情。新𝟨𝟫書吧→
他沒有刻意出言寬慰,而是自言自語道:「當初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儲君。老二看起來很聰明,又是皇后所出的長子,太子這個位置理當由他來坐。不瞞你說,那時候我雖然有些貪財,內心並無多麼宏偉的抱負,頂多便是不想忤逆母后的心思,盡力去爭奪那個儲君之位。」
他一邊說一邊將匣子放回原處,兩人走到窗邊坐下。
裴越注意到劉賢換了自稱,但是並未像那些清流文臣一般大驚失色繼而直言勸諫,只是靜靜地聽著。
「老四自盡的時候,我明明很想出言勸阻,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仿佛那時才意識到那把龍椅的爭奪何其兇險。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那麼混帳,於是開始用心去學去看去做。冊封大典之日,我在太廟內親眼看著德妃死去,看著父皇身陷險境,忽然明白想要做一個好皇帝有多麼困難。」
劉賢面上浮現苦澀的笑意。
他舒出一口濁氣,繼續說道:「我在這座皇宮內讀了很多書,有些是允許百官查閱的史書,有些則是只有宮裡收藏的孤本。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反而不是故紙堆里的故事,而是兩對君臣之間的恩怨糾葛,你可知是哪兩對?」
裴越迎著他複雜的目光,沉吟道:「高祖皇帝和林忠武公,先帝與沈大人。」
「是的。」
劉賢沒有故弄玄虛,坦然地說道:「如果不看最後的結局,他們都稱得上君臣相得的典範。沒有林忠武公的運籌帷幄,高祖皇帝或許很難奠定大梁的根基。沒有沈大人十七年如一日的清正勤勉,父皇也不會留給我這樣一座底蘊深厚的江山。但他們最終還是走上了決裂的結局,這個問題的答案讓我苦思許久。」
他凝望著裴越的雙眼,緩慢但又堅定地說道:「高祖皇帝與父皇的才能勝過我千倍萬倍,我知道自己只是中人之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或許此生都無法達到他們的境界。但我又藏著極大的野心,我不僅希望大梁可以平定天下,還希望百姓衣食無憂、幼有所養、老有所依、居有定所、病可醫治。」
裴越微微垂首,輕嘆道:「陛下,想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光是讓大梁子民吃飽飯就可能要耗費一生的精力。」
劉賢目光炯炯:「所以那日你說想出京就藩,我心裡十分惱怒。」
他這句話揭開了沁園宴席上君臣爭執的原因。
當裴越講完故事之後,他比較隱晦地透露自己的想法,等解決都中的牛鬼蛇神,他便打算出京就藩,在南境找塊封地,從此天涯相望。
裴越不禁苦笑道:「陛下,這才是長久之法啊。」
劉賢擺擺手,果決地道:「此事很好解決。新𝟲𝟵書吧→待成京城裡的晉王府落成後,你可以在京都住半年,然後南下住半年,既不耽誤改革變法諸事,也可彈壓南境避免出現反覆之亂。」
裴越沉吟不語。
劉賢就此打住,他相信以裴越的聰慧才智,不需要自己將那些話掰開揉碎了說,如此便足以讓他明白。
他忽然想起當初在沁園內,裴越所說第三個故事。
不同於前兩個故事皆在講君臣之間的複雜關係,最後這個故事顯得格外慘烈與悲愴。
裴越說是他某一晚夢中所見,在極其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與大梁類似的王朝,面積廣袤人口繁多。歷經數千年的跌宕起伏後,這個王朝達到歷代之頂峰,皇帝一手掌握天下權柄,百官徹底淪為奴僕。這個王朝明知人間出現很多變化,卻沉湎於破舊的榮光中故步自封。
懼於天子生殺予奪的威嚴,無人敢直言勸諫。
直到有一天外敵帶著更加先進強大的新式火器出現在這個虛弱的巨人面前,然後帶給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上百年的屈辱歷史。
想到這兒,劉賢不禁問道:「朕真的很好奇,西吳的西面會有更強大的國家?東海的那一頭真的會有我們的敵人?」
「或許有,或許沒有。」
裴越沉靜地應著,然後微微挑眉道:「但是臣始終記得一句話。」
「你說。」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劉賢默然不語,唯有眼中精光熠熠。
這一日君臣二人在永和殿內談論了許久,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問題,既有對當下改革變法的研究,也有對將來的希冀和警惕,還包括如何讓朝堂上的權力達到一個平衡的狀態。
至於仍舊苟延殘喘的西吳朝廷,顯然早已被這對年輕君臣視為囊中之物。
京都一切如常,新年終於在世人期盼的目光中到來。
子夜過後,便是大梁文明二年。
都中百姓這個年節過得十分喜樂,尤其是開年後東城那座王府里傳出來的喜訊,很快便成為所有人樂此不疲的談資。
晉王裴越將於正月十六日迎娶兩位側妃。
當年中山侯大婚之日,兩位正室夫人同時進門,一邊是成千上萬朵鮮花沿街綻放,另一邊則是禮炮聲延綿半個時辰,場面之盛大讓京都百姓議論了足足半個多月。裴越獲封親王之爵後,禮部官員不知愁白了多少頭髮,因為按照朝廷規制只能有一位正王妃,可是誰敢拿這件事去撩撥晉王?
最後糊裡糊塗地變成兩位正王妃,禮部本以為會引起軒然大波,事實卻讓他們目瞪口呆。
壓根沒有人站出來說半個不字,那些窮首皓經的禮部官員們也終於回過味來,如今朝野上下誰不希望歲月靜好?誰會因為這種事去鬧得天下大亂?
好在裴越沒有做得太過,這次上報朝廷的是迎娶兩位側妃。
京都百姓倒不會在意正側之分,他們只是暗中感慨晉王果非常人,每次都是成雙成對地娶進門,實在令人艷羨不已。
及至正月十六日這一天,晉王府內高朋滿座,朝中文臣以左執政洛庭為首,武勛以右軍機蔡遷為首,宗室子弟以齊王劉贇為首,盡皆登門道賀。
四品以下官員根本不敢逗留,獻上禮單之後便滿臉堆笑地溜走。
裴越看著本應該眾星捧月的女方長輩坐在角落裡,不禁後背一陣冷汗,要是讓沈淡墨和徐初容知道這件事,最後還是得折騰他本人,於是連忙親自將沈道雲和徐徽言請到主桌落座。
宴席開啟之前,隨著宮中內監一聲「陛下駕到!」,寬敞的大廳內立刻響起山呼萬歲之聲。
天子攜許皇后和陳貴妃到場相賀,群臣卻不覺得驚訝,似乎這是他們意料之中的事情。
前院大廳熱鬧非凡,後宅則由兩位王妃招待一眾雍容華貴的誥命婦人。
夜色降臨,大部分賓客皆已告辭離去,剩下的便是裴越的心腹們,其中大多是五大三粗的武勛將領。陳顯達明顯想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跟他最崇敬的王爺比拼一下酒量,被滿臉苦笑的孟龍符和傅弘之強行拖走。
裴越見狀沒好氣地說道:「陳蠻子,你給本王等著,過幾日就帶人去你府上把你藏著的酒全部喝光。」
陳顯達瞬間清醒,求饒道:「殿下饒命!是韋大哥指使我的!」
韋睿笑罵道:「滾蛋,你這個夯貨!」
眾人哄堂大笑,裴越抬手點了點陳顯達,然後對眾人說道:「諸位今天放開喝個盡興,本王已經命人給你們安排好住處。」
「多謝殿下!」
眾人齊呼,隨即便聽北營經歷楊應箕一本正經地道:「殿下遲遲不肯動身,莫不是怕了兩位王妃?」
又是一陣足以掀開屋頂的笑聲。
「本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豈有懼怕之理?」
裴越梗著脖頸,然後龍行虎步一般向內堂走去,登時贏得一陣響亮的喝彩聲。
等到進了內宅,經過林疏月所住的蕊香院,裴越忽地駐足。
兩位新娘子當然不會待在一個院落里,沈淡墨的住處名為率意閣,徐初容的住處則是碧湖苑。
前方便是岔路口,左邊是率意閣,右邊是碧湖苑。
裴越猶豫不決佇立良久,身後的丫鬟們盡皆低著頭,心中覺得有趣又不敢笑出來,憋得十分難受。
站在一旁的溫玉柔聲問道:「殿下?」
裴越輕咳兩聲,正要決斷之時,前方忽有一抹嬌弱的聲影走來。待其近前,裴越便看清這是沈淡墨身邊名叫錦繡的大丫鬟。
「啟稟殿下,夫人讓奴婢前來稟告。」
「何事?」
「夫人請殿下移步碧湖苑,夫人如今也在那裡。」
裴越面色略顯古怪,又不好在丫鬟們面前刨根問底,只得邁步向右。
等到走進碧湖苑內院正房,裡面早已是紅燭搖曳,氛圍格外溫馨。
丫鬟皆已屏退,唯有床榻邊坐著一對嬌艷動人的並蒂雙花。
徐初容雙頰泛紅,垂首低眉,一雙柔荑緊張地攥在一起。
沈淡墨微微昂首,與裴越四目相對,剎那間仿佛無數往事洶湧澎湃,明明今日沒人敢灌裴越的酒,他卻覺得有些醉了。
沈淡墨眸中星光點點,伸手輕輕拍了一下徐初容的手背,然後徐初容也鼓起勇氣抬頭望著裴越,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喊道:「夫君。」
裴越上前蹲下身,各握住一隻白皙的手掌,溫柔地看著她們,徐徐道:「我真是這世間最幸運的男人。」
對視片刻,三人同時笑了起來。
一切盡在不言中。
便在此時,王府前院無數朵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照亮這片人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又是一年春來到。
大梁文明三年,暮春時節,南境堯州東部濱海。
潔白無垠的沙灘上,天高雲闊,海風徐徐。
十餘張特製的沙灘椅依次排開,後面的遮陽傘將陽光悉數遮擋。
考慮到這個時代不像前世那般隨性,裴越沒有搗鼓成那種躺椅,眾人只是坐在海邊,聽著濤聲陣陣,吃著冰鎮瓜果,享受著無比愜意的悠閒時光。
桃花和良言在最旁邊竊竊私語,坐在兩人中間的溫玉笑容恬淡,不爭不搶。
谷蓁和徐初容說著體己話,懷裡抱著快周歲的小郡主。
小丫頭粉雕玉琢一般惹人憐愛,徐初容的目光更是一直停在她粉嘟嘟的小臉上,片刻都捨不得挪開。
林疏月坐在另一邊,時不時摸一摸小腹。能夠遊覽各地風景自然是極開心的事情,但她在抵達堯州後查出身孕,登時再也不敢亂走,今日若非裴越強行帶著她出來散散心,恐怕還會窩在官邸里。
中間偏右,葉七和沈淡墨相鄰而坐,兩人的表情看起來一本正經,仿佛在聊家國大事,唯有旁邊閉目養神的裴越聽得清清楚楚。
「你上次推薦的那個話本,我已經看完了。的確很好看,就是太悲了些,我看的時候都哭過好幾次。」
若非親耳聽見,裴越無法相信這會是葉七說的話。
「那我下次找本詼諧一點的。對了,你前兒教我的那幾個練體動作,我練得不是很順暢,回去了你再幫我看看。」
裴越更加無奈,京都第一才女不看詩詞歌賦不修琴棋書畫,成天只想著舞刀弄槍。
雖然有心吐槽,但身處這群鶯鶯燕燕之間,裴越只覺得十分安心。
「夫君。」
葉七忽然喚道。
裴越睜開眼,微笑問道:「怎麼了?」
葉七目光望向不遠處,裴越順勢看過去,只見裴寧抱著一歲多的小王爺漫步海邊,一襲白裙搖曳生姿,猶如一副清新婉約的畫卷。
葉七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姐姐的婚事,你真的不管了?」
裴越嘆道:「去年提過一次,大姐有些傷心,以為我非逼著她嫁人,好說歹說才讓她冷靜下來。從今往後,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如果大姐想嫁,滿天下的年輕俊彥由她挑。如果她不願,那麼定國府和晉王府就許她一世榮華富貴,這有何難?」
葉七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微微頷首。
裴越忽地站起身來,立刻引起一眾佳人的注意,就連徐初容都終於捨得將目光從小郡主臉蛋上挪開,悄悄地打量著自己的丈夫。
只見裴越向前幾步,感受著海風迎面吹來,高聲道:「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眾女啞然失笑,徐初容嘟著嘴道:「又發瘋。」
裴越卻恍若未覺,繼續說道:「餵馬、劈柴,週遊世界。」
笑聲漸漸停了下來。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裴寧停下腳步,轉身望著裴越,神情溫婉。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告訴每一個親人。」
「我的幸福,因為你們而存在。」
這是一首格式稀奇古怪的詩,裴越的誦讀也談不上如何鏗鏘有力,然而所有人卻漸漸聽得痴了,因為她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濃濃的情意。
裴越朝遠處的裴寧露出一個笑臉,然後轉身看著她們,從林疏月開始,到沈淡墨、葉七、徐初容、谷蓁、良言、溫玉和桃花,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溫柔,喃喃道:「因為你們,此生無憾。」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