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輪既照天上,也照人間。
天上仙氣越發稀薄,月光直落在那些仙人身上,消解他們的皮肉,穿透他們的仙骨,燃燒他們的元神,一時之間四百八十仙境的仙人,都紛紛湧入十二樓五城,希望能夠得此庇護。
而人間的月色經過那兩輪寶鏡的反射,並不像天上那麼皎潔。
即便如此,當月輪的光輝落下,似乎與天地融為一體,於是北方開始下起大雪來。
這雪太大了,鵝毛大雪、風雪彌天並不足以形容,其中還夾雜著狂風,不過一個時辰,北方西北道、遠山道、重安三州等等諸多道府地上的雪就已經積累了一尺深厚。
南方卻下起暴雨,大雨瓢潑,仿佛要淹沒一切。
西域艷陽高照,明明是冬日,月亮與太陽高懸於空,熾熱無比的陽光直直照耀在天地間,令地上都升騰起煙霧,稀疏的草木都開始自然。
不過風、雨、雪、大旱僅僅四種天災,就令天下人惶不堪,如同一幅滅世景象。
陸景端坐於雲端,以他如今的修為,風雪早已不可侵身,他仍然閉目調息,
參悟劍道。
商晏彈指,飛起一道劍光,斬碎空中厚重的雲霧,熾熱的劍光蒸發其中的大雨。
百里清風喝了一口酒,又張口一吸,方圓百里的狂風都被他吞入口中,咽進肚裡。
「便如你所言,崇天帝果然瘋了。」
百里清風憂心怖怖,道:「他明知月輪高照,必定不可能只照天上,還會照落人間,可他依然操控月輪直上高處,為了殺滅那些仙人,人間也不管不顧了。」
商是面色冷然,抬眼看著天上的明月:「自他想要練天地聯通,先要讓仙氣倒捲入人間,與人間元氣融合,地上的生靈在他眼中,已然變作了一具具活著的枯骨,這些枯骨有朝一日總會碎成塵埃,早死晚死,又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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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人間凡人死去千萬,天上凡人只死十萬,甚至一萬!在崇天帝眼中,這大約也是一筆極划算的買賣。」
「這又如何是好?」百里清風皺著眉頭:「月輪高懸,人間即將成為煉獄,
崇天帝此舉是要背離人心,是要受天下唾棄!只是苦了那些尋常生靈,人間百姓也好,尋常的妖精鬼怪也罷,都要因此失了性命。」
「倒也容易,我登上天去,斬了那月輪。」商晏解下身後的白玉劍匣,緩緩打開。
神術、白鹿兩柄名劍須臾之間便騰飛而起,懸在他的身旁。
「以你如今的力量可斬不下月輪。」
百里清風抬頭看著天空:「月輪自古有之,始終存在於天地,所依靠的並非是先人、仙人們的仁慈,它乃是天地間最大的妖孽之一,並非那般容易就能斬去。
你已經深受重傷,持劍登天,無非兩個結果,你斬不了月輪力竭而死,又或者你被天上的仙人砍下頭顱,懸掛於天關天闕。」
商晏皺起眉頭,在他眼中,周遭的天地依然雷霆萬丈,無數雷霆仍然持續不斷的落在他的元神上,令他苦痛無比。
「而且,你不是要先練寶劍,然後再去殺那崇天帝?
如果你登上天去,無論成與不成,你就再也沒有餘力前去殺崇天帝了。」
百里清風望著天上的明月,輕聲開口。
商晏沉默一番,正要說話。
百里清風卻又轉頭看向太玄京。
「即便天上仙人不死,月輪也絕不能這般高照人間,只需二三日,人間就要死上幾千萬人。
許多年來我早已見慣死人,可倘若是死這麼多人——-實在令我不忍。」」
「無論崇天帝究竟在謀劃什麼---劍甲你既然不答應,人間自然還有其他人不答應。」
只見百里清風伸手一摘,從天上摘下一團風來。
他腰間封妖敕魔的令牌閃爍金光,百里清風輕輕一指。
那風便散作萬千朝著四面八方而去。
「天下間老朽頗多,可斬月輪。」
百里清風以風波傳信,直去人間四百八十處。
商晏似有所悟。
「天下間老朽頗多,俱都有一顆人心,又怎麼會坐視人間遭此厄難?」
「月輪如今還在人間,那些仙人大約也想要斬去月輪,人間若有強者出手,
他們必然會洞開天闕,與人間強者同斬月輪------崇天帝究竟在謀劃些什麼?他明知月輪月光在天上人間諸多強者的注視下,持續不了太多時間,可卻仍然以月輪照天上·.
這位劍道魁首閉起眼晴,仔細思索,卻始終揣測不到崇天帝究竟意欲何為。
可無論如何,月輪依然照來月光。
百里清風以風波傳信,不過二三日,天下間就有許多回應。
北秦地處重安三州以北,同樣大雪彌天。
黑龍台上,大燭王從他那燃火戰車上站起身來,頭戴高冠,身穿玄袍,他神色肅然,詢問身後二人:「我那懸日大軍不出,你二人可能斬那天上月輪?」
在他身後,大公孫、秦國劍神楚晏華目光也落在天上月輪。
「道宗宗主傳來消息,不忍見人間血淚者並不在少數,懸日大軍、秦破甲還有其使命,我與劍神前去,想來已然足夠了。」
大公孫回答,旋即又皺起眉頭,眼神略略有些擔憂:「崇天帝已然令天上損失慘重,天上又因為靈潮未起,不敢令那些無法發揮全力的仙人越過天關天闕,
來斬月輪。
天上也在等人間強者與他們一同出手。
卻不知崇天帝究竟在謀劃些什麼?」
「昔日想以勇武破天上地下的崇天帝已然不見了。」大燭王眼神中閃過清幽的寒光:「他便如百鬼地山亘古的閻羅一般,謀劃天下,虞淵煬谷有他的身影,
中神海有他的身影,天上有他的身影,就連我北秦都有他的身影。」
「他明知月輪高照,人間死傷無數,天下強者、天上仙人必然一同出手,可他仍然掛起月輪。
他明知自此之後,天下無人會服他,他依然掛起月輪,他執掌了大伏數十萬兵馬,無懼於人間強者——·可以他的性子,又豈能做這等無用之事?」
「雲深霧裡,無非是想要斬下那天關天闕罷了,他不似我,不想要踏破天關天闕,將天上仙人趕盡殺絕。
他想要留下十二樓五城,讓天上仙人落凡間,讓地上生靈登天去,自此高坐雲端寶座,成為駕馭仙人三百萬的帝王。」
大燭王身後那烈烈戰車上的火焰燃燒的更加旺盛了,他嘴角露出些許笑容:「無論崇天帝想要做什麼,我等以直取之,他掛起月輪,想要讓我們斬去月輪,我們斬了便是——」
「除了你二人之外,可還有人想登天而上,斬去那惡孽魔物?」
大燭王詢問。
大公孫躬下身去,道:「我大秦境內,大約二先生會一同前往。」
西域中山侯與他魔下六萬大軍,應當會齊出一刀,如今正在調兵遣將,排兵布陣,醞釀威勢。
神關李觀龍正調集十八萬神關軍,長槍直指天上。
大燭王微微挑眉:「神關軍只聽命於崇天帝,禹先天若無命令,李觀龍又如何敢以長槍刺月輪?」
太玄宮中。
崇天帝坐在寶座上,輕聲道:「傳令魏玄君、冠軍大將軍,讓他們響應百里清風,同斬月輪。」
「徐長河也去看看,他距離八境只差臨門一腳,踏足八境,以他前世的恩澤才能夠突飛猛進。」
「召令大柱國入宮。」
崇天帝連番下令,身旁的蒼龍貂寺仔細記錄。
真武山上。
真武山主手持拂塵,看著眼前的真武相。
養鹿道人就蹲在一旁,不斷嘆氣。
「別唉聲嘆氣了。」真武山主實在受不了養鹿道人這般消沉,便道:「你畢竟是經歷過靈潮的人間武仙人,如今人間遭了大難,你難道只知道唉聲嘆氣?」
養鹿道人又嘆了一口氣,道:「不然我又能如何?我那弟子太過命苦,剛剛成了真武行者,現在又要與有情人離別。
我若是一位九境的大真人,自然可以登上天去摘下那月輪來,可我不過剛剛恢復八境修為,甚至不曾再歸大龍象,便是想要湊近看看那一輪明月都看不真切,又能有何作為?無非只能夠嘆氣罷了。」
真武山主沉默一番,忽然問道:「南風眠如今又在何處?」
「他本來正在找尋月輪,如今人間遭災,以他的性子自然是到處尋那些趁亂作票的妖孽,百般交集卻仍然心繫人間,我這弟子啊--果然不愧能得真武傳承,能得真武青睞。」
「他上真武山來,我原本將我這一身武道盡數傳授於他,可他卻不喜歡練武,反而想練元神刀法,我沒法子,便只能扔給他一本吐納法,卻不曾想他練的極好。
仔細想來,他在山中二年,我卻不曾教過他什麼,現在他稱我為師尊,以我的修為仍然不能幫到他一些,實在汗顏。」
「偏偏月輪是天下最大的妖孽,她恍惚間助南風眠體悟真武,恍惚間助他破入八境...—-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便是天上那一輪明月。」
真武山主只覺得這人間實在是太糟了些,他看著真武相,輕聲道:「月輪非斬不可,天上要斬她,我人間也要斬她,月輪天命便在於降下災劫,那女子雖然良善,可她終究是月輪,南風眠與她的糾葛現在已成次要。
南風眠不知喚來劫難的正是天上的明月,其實是一件好事,莫名失蹤的女子總要比掛在天上的惡孽來得更好。」
養鹿道人站起身來,嘆氣間卻又固執的搖頭:「他總會知道的,與其往後神傷,還不如讓他自行抉擇。」
真武道人面色一變。
養鹿道人道:「見霖、見川已經下山了,他們乃是風眠我徒的師兄師姐,哪怕修為弱了些,心中也總有護持師弟的念頭。
他們前去傳信,南風眠今日知道真相,總比往後知道更好些。」
真武山主有些惱怒,可又側頭思索一番,終究嘆了一口氣:「如此也罷,真武行走於天下,總要斬斷情根,不留破綻。」
「只是,他要是斬不斷、放不下又該如何?」
養鹿道人不答。
良久之後,他忽然搖頭道:「我那徒兒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也曾為人間百姓立下功勞,他不該受此厄難。」
「人間的事,誰能做主?」真武山主嘆了口氣:「你我、南風眠,乃至那劍甲、陸景不過都只是棋子罷了。」
他話語至此,一揮拂塵,自有雲霧前來托起他的身軀。
「我這棋子,也要去斬那月輪了。」
他駕雲離去。
太玄京桃山上修佛的道人披上袈裟,摘下冬日裡盛開的桃花,也登天而去。
元九郎摘下未歸長弓,盤坐於九凝山上靜待。
大伏地官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他在元九郎面前並非是那一副雄壯巍峨的模樣,反而是那副矮小白髮老人的樣子。
他背負雙手,道:「你那弟子帶了不知多少典籍前去太華山-————-你為何不攔著?
陸景做的那一檔子事會害死自己,也會害死整座太華山上那些年輕人。」
元九郎不置可否。
大伏地官又道:「你傳授她箭術,視她為弟子,倘若她死了,那你這一筆買賣豈不是輸了?」
「輸也就輸了,天下又有誰人能夠一直贏?」元九郎頭也不回,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哪怕是這樣的至寶,不也要輸上一次又一次,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輪迴?」
大伏地官眯著眼晴道:「我便一直在贏。」
「我曾經教授天官習武,後來他青出於藍,成了大伏最強者,他成天官,我成地官。」
「那時,天下強者都押注於陳霸先,以為以他的力量必然能夠君臨天下,可我偏偏輔佐大伏太宗,成就了大伏基業。」
「我經歷兩次靈潮,修為漸弱,也曾遭受致命重傷,可我卻得來那虞乾一的精血,強行續命----只需等到下一次靈潮來臨,我還能重歸巔峰,再活五十載。」
「我教出了你這麼一位弟子,也曾是崇天帝的武道教習,匆匆三百年我從未輸過——.」
元九郎打斷大伏地官的話,冷笑道:「我還記得虞乾一騎馬入玄都,他稱你為老狗,讓你低頭牽馬,你也只敢低頭牽馬——這也算贏?」
大伏地官氣息一滯,冷哼一聲道:「活著才算贏,重安王馬上就要死了,他那杆大陽天戟即將無主,他死了,我還活著,我又如何不能算贏?」
元九郎嘲諷般看了他一眼:「等你死了,我會為你收屍,為你立碑---有人為你收屍,你大約也算贏了。」
大伏地官仿佛不曾聽出元九郎的嘲諷,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道:「你看,
那月光越發熾盛,百里清風想來就要出手了。」
南風眠隨手斬去一隻趁亂食人的妖孽,揉了揉眉心。
他手持醒骨真人,不知為何卻有些心緒不寧。
八境修士,凡是心緒不寧,必有其原因。
南風眠心中焦急,總覺得莫名其妙失蹤的月輪應當是有了危險,可偏偏他神識籠罩百里,又親自踏足千里方圓,卻始終找不到月輪的蹤跡,
月輪不曾修行,又如何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走出千里之地。
事事透露著詭異,他已然登臨八境,又是真武行走,請真武下凡,他的修為已然高過那些活了數甲子的人物,可月輪偏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消失的無影無蹤。
「能夠無聲無息拿去月輪者—···整座天下應當不超過五指之數—·也許我應該去太玄京,又或者去大秦都?」
南風眠心中擔憂,他舉目四望,又見到人間倉皇,心中沒來由伸出一絲怒氣來。
「這天下啊——.」
恰在此時,遠處的天際有兩隻鹿踏風而至,天上的瓢潑大雨也未曾令他們退卻。
南風眠心臟忽然猛烈跳動,他伸出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抬頭看上天空。
只見一顆明月高懸於天,閃爍著奇異的光輝,似乎是在向他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