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有人身著一身灰袍,自原本繁華的河東道,一路穿過許多道府,來了西北道。
他肩頭停著一隻青鳥,青鳥明亮的眼眸中仿佛照見了整座人間,灰袍人沉默寡言,卻又束起高冠,就像是一位讀書許多年卻不曾中第的落魄讀書人。
西北道的春日也有幾分春意,即便漫天的黃土仿佛要淹沒一切,哪怕沿途都是逃荒的災民,可這灰袍讀書人卻依然面不改色,穿行於蠕行的人群。
「我很久之前就聽說大伏繁華,有許多海上不曾有的風物,也有很多文人雅土,卻不曾想我隨你一同來了西域,又一同來了大伏,大伏竟然比西域還有不如,你看————-滿地的屍骨,稱得上什麼大國?」
那青鳥語氣中充滿了譏嘲,偶爾拍打翅膀飛出去逛上一圈便又回來,就比如此時,她方才落在那灰袍讀書人肩頭上,便怒罵道:「這些災民可真是不長眼,
竟然拿石頭打我,許是餓急了眼,連天上的鳥雀都不放過。」
灰袍讀書人原本一語不發,直至聽到這青鳥說出這番話來,才悶聲說道:「天上仙人收割,可不會管你是人是妖,大伏此番遭了這般多災禍,北秦、
西域、南詔,乃至那海上妖國俱都不能倖免於難。」
青鳥聽到灰袍讀書人的話,難得不再噪,沉默下來。
灰袍讀書人知道這青鳥是想家了,他也沉默幾息時間,說道:「我與十方主的因果,還需要你來擔一擔,你盡可放心,等我了卻了因果,又或者等我死了,
我便放你離去,你仍然是海上妖國的公主。」
青鳥有些焦急起來,拍打著翅膀,道:「你說放我離去,可如今亂世,倘若你不在我身旁,我又豈能活著飛到十方妖國?」
讀書人並不回答青鳥的話,反而抬起手來,輕輕彈指。
須臾之間,他肩頭的這隻奇怪青鳥便瞬息間消散而去,化為點點光輝落在他的灰色長袍上。
眨眼間,原本樸素的灰色儒生袍後下衣擺上,頓時多了一道青鳥花紋,又有點點羽毛點綴,竟然顯得有些不一樣起來。
「你這是要帶我去哪裡?那河東道、北川道倒還不錯,越到了這西北就越是荒涼,你看·-·-明明冬去春來,遠處那些山上仍然白雪,不曾化去,就連一縷春色都無,比十方妖國可差遠了。」
青鳥身形散去,聲音卻還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讀書人並不理會,又徒步行走了十餘個晝夜,直至來到甘州府。
甘州府城門緊閉,就連幾處缺口都有重兵把守,大約是懼怕災民湧入城中引起亂子來。
這位讀書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直直走入那缺口中,街道兩旁紮營的重兵竟全然不曾看到這讀書人。
他入了甘州府中,終於有了幾分春日的景象,哪怕此處的百姓仍然缺糧,可終究不曾到流離失所的程度,沿街還有些小販正在叫賣,路旁還有些花草,有那麼些生機。
那讀書人從一家客棧門口路過,又進了客棧中,給了掌柜幾個銅板,又走了出來自客棧門口的花盆中,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他隨意將牡丹遞到自己的肩頭。
一陣光點瞬息間凝聚在他的肩頭,進而化為一隻青鳥。
那青鳥張口一啄,一隻牡丹就被叼在他的口中。
「這裡是西北道主府甘州府,應當也算是有幾分春色了。」讀書人輕聲說著,又指了指遠處的糧倉:「不過--西北道主官黃奇安犯下了殺頭的大罪,甘州府中的百姓之所以能夠在糧食欠收的如今,還能有幾頓飽飯,全是這位主官私開官府糧倉的結果。」
「城西還收攏了十幾萬難民--只可惜官府糧倉撐不了多久,等到糧倉中的糧食吃完,甘州府就要出亂子,一出亂子,這西北道主官就要被砍頭。」
讀書人這些話似乎是在說給肩頭的青鳥聽,可這隻青鳥卻似乎並不在乎,只是用尖利的鳥喙擺弄著那隻牡丹。
反而自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道:「先生說的是,這官府糧倉中都是陳年的糧食,這二年來並無新糧進來,偌大的糧倉不過只滿了三中之二,能夠供起全城甘州府民,再加這十二萬災民已然是極限了,現在糧食供應已經減至每日一餐,
即便如此,再過二十餘日,官府糧倉中的糧食就要見底了。」
讀書人點頭,詢問道:「節度使可曾殺了甘州府中那些大戶?」
「萬萬殺不得。」來人逐漸走近,搖頭說道:「西北道、遠山道、西川道,
連同華清道,安寧道看似貧瘠,可實際上出了不少讀書人,都在朝中為官。
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知道我私自開倉放糧的事情,他們按兵不動,不曾參我一本,是因為我還要管住西北道,如此紛亂之世,西北道是一個燙手的山芋,無人願意接手。
可如果我敢殺這些地主大戶,明日參我的奏章必將如同雪花一般飛至太乾殿的案頭,後日我就要被押解回京,斬首示眾。」
自這話鋒中,已經表明了來人的身份,他正是西北道節度使黃奇安。
那讀書人似乎確實有些不解,問道:「我聽說如今的首輔大人乃是盛如舟,
他與姜白石不同,不曾謀算天地,反而開始逐步改革,想要重走姜白石在靈潮之前的道路。
那些朝中的大官參你一本,你不如寫信給首輔大人,讓他保你一保?」
黃奇安嘆了口氣:「朝中局勢錯綜複雜,盛如舟確實有改革之心,只是這大伏他並非一手遮天,朝中仍然有許多派系如同暗流一般涌動,衝擊礁石,天下已經亂上加亂,盛首輔又豈能再看西北造更亂?」
「到那時,我已殺了地主大戶放糧,想來首輔大人必然會砍了我的頭,平息朝中其他官吏的怒火,然後再派遣一個主官上任。」
讀書人又問道:「節度使捨不得自己的頭顱?」
黃奇安點頭,道:「我這頭還有大用,我已經收攏百姓、難民,開墾出不少荒地,正要播種,若西北道再無蝗災,今年秋天必將是一個豐收的年份。
我死了,官府首,太玄京派遣新的主官過來不知何年何月,這些新近開墾出來的地,只怕就沒有了半點作用。」
那讀書人越發驚奇:「大人如何知道今年一定是個豐收的年份?」
黃奇安並不隱瞞,笑道:「隔壁遠山道太華山上,住著一位極為不凡的先生,他有呼風喚雨之能。
西北道、遠山道、西川道之所以這般貧瘠,全是因為乾旱少雨,如果有充盈的雨水,長出一些糧食來其實並不難,哪怕比不上江南、河東、河中一帶,可西北道人口也少,大量土地養活這些人口綽綽有餘。」
「那這些地主大戶更應該死。」讀書人直言不諱:「姜白石在靈潮之前革新大伏,殺了不知多少人,分了不知多少田地----可靈潮之後短短五六十年,這些土地又被兼併,他們掌握了絕大多數良田好地,殺了他們,抄了他們的家,既有了銀兩,又有了糧食,再加上廣的土地。
西北道必能夠煥然一新。」
黃奇安苦笑一聲,他又如何不知其中的關節。
可是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但是他有一百個頭也不夠砍。
「分土地我更是不敢,殺了這些地主大戶,最多只是讓朝中那些養私的大人們惱怒,可我倘若分了土地,滿朝文武至少有九成九都想要我的性命。」
讀書人面色肅然,道:「我有一計,節度使不如帶頭反了他娘的,溝通遠山道、西川道、安寧道、華清道,五座道府一同反了,聚攏兵馬,割據一方,就不用受這些醃贊貨色的氣了。」
「聚攏兵馬?」黃奇安警了這讀書人一眼道:「軍中那些將領都有名有姓,
大多出身名門世家。
西北道的兵可不是我的私兵,流水的節度使,鐵打的世家宗族,我何德何能能夠聚攏他們反他們自己?只怕我但有反意,西北將軍就要率軍前來,以軍陣殺我。」
「就算真能夠連同五座道府一同反了,當此靈潮再起的關頭,這種叛逆之舉只怕持續不了半月就要被剿滅——··—·
「三十六座道府乃是三十六件國器,威能強橫,乃是聖君與姜首輔抗擊天上的殺氣,哪怕崇天帝不理朝政,我若敢分去這五件國器,只怕他今日就要踏空而至,殺我於此。」
黃奇安話語至此,又朝著這位讀書人行禮,道:「先生莫要拿我逗樂,我雖然不知先生名諱,可我卻知先生不凡。
先生無聲無息出現在甘州府中,以我的修為尚且看不到一絲一毫蛛絲馬跡-先生既然願意指點這西北道的江山,可否指我一條明路?
否則等到那僅剩的糧食吃完,這甘州府只怕——」
黃奇安說到這裡,不由滿面愁容。
「短短一年有餘,這世道怎麼變得越發艱難了,河中道的災禍被陸景先生呼風喚雨解去,可是如今,整座天下都有災禍蔓延,就連一向富庶的江南、魏地、
河東都災情遍地真是不給普通的小民活路啊。」
那讀書人說道:「靈潮將至,天上仙人正在積累力量準備徹底打開天關天闕,下界而來爭奪靈潮果實,在這之前,他們還要削平重安王這一座難以攀登的高山。
如此種種緣由,天上仙人自然要更賣力些,否則又如何能夠收割到足夠的血氣?」
黃奇安嘴裡嘟著罵了一句,卻又覺得無能為力。
讀書人並不曾思考,他神色依然肅然,道:「想要讓甘州府存在,想要讓如此之多的百姓活下來便只有一條路,那些囤糧的大戶必須要死。」
黃奇安正要說話。
他又說道:「新的首輔大人盛如舟需要一個保你的原由-—-那就給他一個。」
「甘州府中的大戶要殺,可卻不是你這位節度使去殺。」
「我不殺,又有誰能殺他們?」黃奇安疑惑詢問,旋即明白過來,又看向遠山道方向。
讀書人輕輕頜首:「崇天帝對於陸景的態度耐人尋味,陸景在殺了七皇子,
殺了不知多少大臣,叛出太玄京之後又回了太玄京,崇天帝卻恍若未聞,根本不去理會他。
即便是因為陸景要前去斬三星,可這件事卻也能夠從側面證明,崇天帝如今似乎並不急著殺陸景。」
「你休書一封,送到遠山道太華山,邀請太華山上的人物下山,殺盡那些地主大戶,得來他們的糧食---還可以拿著他們的錢財,去不曾遭災的蘇南道、南海道高價購買糧食,兩道地主囤貨居奇,就是在等你這樣的買家,如此一來可解甘州府之厄,也許能夠助甘州府稱道下一個秋收時節,倘若下一個秋收真能豐收,也許還能再養活些百姓。」
黃奇安皺眉思索。
那讀書人擺了擺衣袖轉身要走。
「不知先生名姓?」黃奇安高聲詢問。
灰袍讀書人卻只是擺了擺手。
黃奇安目送這神秘人離去,又站在原地等了許久,遠遠聽到挨餓的孩童正在哇哇大哭,又見不遠處一條街上大府中,正縱情聲色,黃奇安猛然一揮衣袖,轉身回了府中。
請來太華山上的人物,斬了這些狗大戶,分了他們的糧食。
遭災最嚴重的是大伏。
天上仙人本來就刻意照顧大伏,大伏災禍遠遠多於其餘各國。
而北秦法家治世,大燭王又將北秦所有百姓都視為燃火戰車的薪柴,一切土地、一切糧食、一切牲畜-—---一切萬物都是北秦朝廷所有,都由北秦朝廷統一調配。
所以秦國遭了災,糧食減產,無非是所有人一同節衣縮食,三頓變做兩頓,
變作一頓,倒沒有流民遍地,屍體無數的程度。
西域、南詔、齊國遭受的災禍並不算重。
在看大伏,真可謂天災連連,死人無數。
世間強者眾多,可在這樣的天災面前,哪怕是再多強者也無濟於事。
天道規則之下,強者遭受雷罰,動輒便是生死,無法直接干預。
到了如此嚴重的程度,就算是沒有天道規則肘,世間強者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哪怕是蓋世的神通,也無法令天地間的糧食憑空長出,也無法活死人肉白骨可即便是這樣,仍然有無數的修行者遊走於人間,為這天下出一份力。
桃山道人與楚狂人真就去了太玄京,砍下了滿山的桃樹,帶回了真武山。
膽小怕事的真武山主這一次也豁出去了,開爐煉丹,煉化了滿山的桃樹,煉成了不知凡幾的丹藥。
真武山十九位弟子,連同真武山上其餘大大小小數十座道觀中的道士帶著這些丹藥一同下山行走於人間,救苦治病。
道宗宗主回了道臨山,以他封妖敕魔的大神通,接連救封了四十二棵果樹,
十七隻黃牛,又為他們供給了不知多少天材異寶。
於是這些果樹源源不斷的結出果子來,這些黃牛不斷產出牛奶。
道宗弟子又將這些果子,將這些牛奶送至山下。
有些名門士族中也有悲天憫人之輩,他們在豪奢中走出,也投身於天下。
而太華山上,陸景偶爾會騰雲而去,不多時便文歸來,身上還帶著些水氣也一同攜來一些風雨。
只是每日總會寫上幾封書信,敖九疑整日裡穿行於雲霧中,送出這些信件,
又帶回一些信件來。
陸景總是獨自讀信,除此之外,就每日待在修身塔五樓上參演典籍,研究那三本中正要錄。
中正要錄中,隱隱約約都指向先天之後的嶄新境界,神相體系中,煉化九重先天之氣之後,就要觀想神相,以神相之力奔流全身,強化自身肉體、精血、骨骼,甚至毛孔毛髮。
可中正要錄字裡行間都在提及九重先天之氣應當重歸一,徹底熬煉全身,
令自身不再藉助外物,也如觀想神相一般。
這一重境界被寫就了此書的十二先生稱之為歸藏,一歸藏軀殼肉身,以養性命。
只是如何歸藏,陸景卻始終參悟不出來,尋遍了三本中正要錄也並無所得。
除此之外,陸景還發現中正要錄中除了武道一途,同樣還記載了精神一道。
「十二先生也如我一般,武道神通同修?」陸景心中這般想著,他搖了搖頭,合上中正要錄正要參悟星辰神通,又忽有所覺。
他站起身來,走下修身塔,就看到有一位老人上得山來。
他一身錦衣綠袍,發須皆白,面容慈善,正站在書樓正門口,上下打量著太華山上的書樓。
慕容垂不知何時就站在不遠處的井邊,其餘人卻似乎都沒有察覺,依然專心致志參悟典籍,研修神通。
此時書樓中還有孩童,魏驚蟄正在教授這些孩童們蒙學。
陸景朝前幾步,做了一個相請的手勢:「山人請進。
那老人臉上露出些笑容來:「你認識我?」
陸景道:「我不久之前前去太玄京,也去了書樓—·-便是如今的養聖書院,
恰巧看到山人的畫像。」
那老人也嘆了口氣:「如今我已不再是山人了,也如陸景先生一般,成了一位教書的先生,陸景先生叫我翠微先生便是。」
來人正是如今養聖書院的代院長一一翠微山人。
「陸景,你想要遣人做官,也想改一改這人間只怕並無這般容易。」
那翠微山人道:「我特意前來,便是想要與你說-—-天下之事錯綜複雜,可並不是你想改就能改。」
「靈潮將至,如今改一改這人間已經來不及了。」陸景與那翠微山人對望,
只是搖頭:「我不過是不想住在這離山下極遠的山上,徒勞指點江山。」
「我打算也如姜首輔一般,為這人間操勞一番,救一救這天下百姓。」
翠微山人問道:「如何救?」
「還需要世家大族出一些錢糧,讓世間百姓度過這一個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