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遲到者克雷頓
每逢秋冬季,鄉野間的花楸樹下總是醉倒一片鳥兒,任何想要嘗嘗它們味道的人都可以不費工夫地撿上幾隻。
腐熟漿果釀成天然的酒將貪食的訪客麻痹,令它們任人宰割。
聖力水的重要原料是接骨木漿果,它在秋冬之際成熟,而現在是一月。忽略了魔藥的原料已經發酵,為了擺脫虛弱而強行飲下能裝滿一浴缸的「甜酒」,克雷頓·貝略此刻也與貪食的鳥雀無二。
他酒量很好,但喝得太多,最後也醉倒過去。
所幸這裡偏僻,一整夜無事,剛剛醒來的克雷頓還因為宿醉躺在地上,眯眼瞧著牆壁裂縫裡透入的陽光,忽然一個激靈坐起來,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面對一個新的問題。
他的車票過期了。
他買的是第一批車次,七點發動,而現在的陽光怎麼看也已經超過了九點。
魏奧底的白天可是比別的地方晚兩個小時。
如果他能早一點醒來,現在就該在火車上了。
克雷頓痛苦地揉了揉額頭,貼伏在額前的黑髮因此變得凌亂,更像一個流浪漢。
他不知道第幾次把自己的事情耽誤了。
他承認自己是有罪,而且罪孽深重,但如果上天,或者某個神明要因此懲罰他,就該一槍把他斃了,而不是讓他每個重要選擇都選錯。
相比起剛剛轉化成狼人的那段日子,他現在越來越不能做出果決的判斷。總是因為貪心和本能而拖累自我,甚至把為人的尊嚴也拋棄了,一想起自己半醉時為了攝取精氣而貪婪舔舐著浴缸里殘留藥劑的樣子,他就情不自禁感到羞愧。
現在的他比起之前更像一頭野獸。
詛咒已經把他完全改變了,但他卻不想要離開它。
他簡直覺得自己噁心。
克雷頓·貝略一邊自省一邊穿好衣服,蹣跚地在屋裡走來走去。
他認為既然自己已經遲到了,那不妨更遲一點,浴缸里的聖力水不是全部,因為它蘊含的生命力並沒有讓他完全康復,他頂多恢復了一半的狀態,這裡肯定還有其餘部分,也許是還未經稀釋的濃縮液,他也想把它找出來。
要讓他慢慢養傷,那可能要花兩個月才能恢復原來的風采,因為除了療傷,他還需要額外的生命力向月亮獻祭。
幾個混蟲者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但克雷頓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們在轉變完成的那一刻就死了。
他在安全屋的另一個房間桌上如願找到了一壺聖力水原液,而旁邊貼牆的架子上還有一些瓶瓶罐罐,像是鍊金術士的儲備,狼人打開蓋子聞了聞,意識到這些藥水都是些不同的氣味劑,布蘭登就是用它們對沒有理智的混蟲者發號施令,但是他不明白使用方式,就算拿到也用不了。
旁邊有個柜子上了鎖,克雷頓沒花時間找鑰匙,他直接把柜子砸碎,裡面居然是布蘭登的日記。
竟有人在日記的封面寫上「日記」,就連克雷頓也吃了一驚。
裡面大概記錄了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聖力水的完整配方可能就存在裡面,但他現在不想細究,只是將日記收好,重新完成布蘭登的偽裝出門。
有了布蘭登的高級通行證,他直接穿過一些被封鎖的街道,快步往火車站走去,路上又找了個機會將偽裝卸下,用本來身份坦然地走在街上。
直到玻璃和鋼鐵構建的火車站穹頂近在眼前,克雷頓才稍微放鬆。
他買了一張一個小時後出發的票,然後就坐在車站內的長椅上等待著發車,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有空檢查布蘭登的日記,這解釋了一些他之前不知道的事。
所謂的近衛是魏奧底的富人們用來應對超凡者強盜的措施,成員超過二百人,每個都具備非凡的技能。
因為三大家族都有成員在市政府擔任要職,這個名為【近衛】的武裝組織幾乎可以算作官方執法人員,只是因為去年上下議院通過取締治安官體系的議案,他們現在轉為私人武裝,但作用依舊是為了保護富人們在魏奧底的龐大產業不被那些流浪的超凡者襲擊。
普通人當然也能犯罪,但是超凡者不一樣,他們擁有超人的力量,自以為更加優越,因此在作案時更不介意殺人,消費時又絕不肯虧待自己,所以錢花得更快,犯罪頻率也更高。
就像過去的流氓騎士,他們只受到血腥和財富的感召,幾乎不存在良知,更沒有想過收手。
在過去,負責對付這些流竄者的義務由貴族承擔,宮廷用語中的「狩獵」也包含清剿盜賊和流氓騎士的意思,但如今的制度讓貴族式微,同樣的事情就被教會和市民階級分擔,本地秘密結社也會在暗中出力。
在城市裡,尋常的戰士即使有火槍,要對付超凡者還是非常艱難。
所以魏奧底的富人聯合出資僱傭另一批超凡者來做這件事,三大家族是他們的領頭人。
然而接受僱傭的超凡者本身並不團結,這些人在職位之外也會根據其出身、傳承劃分陣營,一些超凡者在獲得力量的同時需要為其領路人和所屬的結社完成義務,去對付結社的敵人。而現在,他們和自己的敵人恰巧同樣接受同樣僱主的僱傭,但彼此之間的仇殺卻不能停止,所以才發生了昨晚的事。
克雷頓對此並不意外,力量越強大的人越難以接受約束,這是自然而然的。
這些外地超凡者沒反過來搶劫僱主已經算得上有良心。
當然,能夠在魏奧底占據主導地位,三大家族並不依靠別人的良心生存,布蘭登的日記詳細提到了他們對此安排的反制措施。
赫頓家族找了一些高級軍官來管事,巴斯貝家族聘請了對金錢絕對忠誠的瘋巫師僱傭兵鑰匙團來做近衛的督戰隊,奧蘭斯特家族則是已經加入了一個被稱作【翼蛇】的本地秘密結社,對於近衛有一定威懾力。
除了正常的防衛任務外,近衛還得到一條來自赫頓家族的命令,他們需要監視進入城中的孔里奧奈家族成員。
赫頓家族對黑爪氏族顯而易見地不太友好,而且其他家族也不太友善。
克雷頓知道【近衛】承擔的防衛工作在曾經正是由魏奧底大公爵手下的黑爪氏族負責,現在公爵的繼承人失蹤,他們就把它踢出場外了,這無疑讓黑爪氏族失去了大部分的收入,所以現在才轉行當了殺手。
只是這些普通人是如何逼迫孔里奧奈家族退讓,克雷頓有些疑惑,而日記中並沒有提到此事。
另外,布蘭登的日記里還提到一件事。
除了半公開地招募超凡者組成近衛,三大家族還向一些在「真實世界」地位更高的強大超凡者發出了請柬,邀請他們到魏奧底會晤。
其中包括德魯伊教的格雷戈里長老、一位來自麥斯里的他念不出名字但形象很出名的鷹神祭司、維基亞的熊人薩滿加舍羅夫、來自東方草原的彎刀大師苦行僧馬魯格、真言所的女先知阿比蓋爾,以血秘傳和鍊金術聞名的聖杯教團也派出使者赴會,
除了這些人,還有更多不在南方的神秘學專家收到邀請。
他們無一例外都談不上好人,立場善惡難辨。
而據說,幾個月前還有人看到了末日追尋者教派的人也來到了魏奧底,並且在巴斯貝家族的豪宅邊出沒。
看到這條記錄,克雷頓楞了一下,隨後抿緊嘴唇,臉色嚴肅地把日記收起。
這條消息多半是真的,他去年年底可是跟末日追尋者教派的傢伙打過交道,闊克是他們的隊伍的接頭人,大部隊在他身處熱沃的時候襲擊了薩沙市,但被長老會和軍隊終結,這不會是個巧合。
那群瘋子應該就是從魏奧底經過,然後轉道去了薩沙市發瘋。
大部分人試圖製造大屠殺,而接頭人闊克則負責奪取聖杯會留下的原界鯨胎盤,用於溝通仙境。
但如果末日追尋者教派真與巴斯貝家族勾結,那他是否可以認為這些事也是這個巴斯貝家族所指使?巴斯貝家族和赫頓家族親近,赫頓家族又有軍方的關係,那些為他們辦事的高級軍官對這一切知情嗎?
培養自己的軍隊,襲擊其他的城市。
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
克雷頓忽然萌生了一種情緒,既不是恐懼也不是憤怒,而是茫然。
他介入這個真正的世界不到兩年,從無到有的重新了解這個世界,還不時為自己身上的詛咒感到困擾,猶豫是否要繼續提升自己的力量,而即使有這樣那樣的苦惱,他也可以在失去一切後發揮力量去贏得新的一切,不需要再操心溫飽。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真正所求的事物不在外界,而在自身。
而在同一時刻,一些超級有錢人和同樣具備超凡力量的傢伙團結在一起,因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要搞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陰謀,為此不惜殺很多很多的人。
為什麼?
他們已經快擁有一切了,還有什麼不滿足?
克雷頓想不通。
就像他也想不通當初陶頓王國和多恩為什麼要打仗一樣,也許這些上流社會的人就是有怪癖,喜歡弄死點人來證明自己非同俗流。
「先生。」
在他坐在長椅上思考的時候,一個打扮得體的男人走過來,非常謙卑地躬身呼喚他。
現在的車站人流已經變多,但這個人的英俊長相和禮儀在人群中還是很醒目。
克雷頓回過神,打量這個莫名來到跟前的人的一切,他很確定自己現在的衣著打扮和容貌不適合和這個穿著層級的人交談,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和自己搭話。
他眯起眼睛,好像不能見強光似的:「這位先生,我似乎不認識你。」
「但您也許認識我的主人,他想要邀請您過去一晤。」這個禮服男人彬彬有禮地說。
「你的主人?誰?」克雷頓不記得自己在魏奧底有什麼熟人。
「是的,我的主人,但在我說出他的名字之前,請容我冒昧詢問,您是否是曾經在龍騎兵團做過騎術教官的克雷頓·貝略先生。」
這個疑問宛如一道閃電在心中炸響,克雷頓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不僅是因為對方叫出他的真名。知道他當過兵的人不少,但知道他在龍騎兵團做過騎術教官的人卻寥寥無幾,那其實不是個正式的職位,而是龍騎兵團的一個長官出於私人交情請他來教學,這件事不是熟悉他的人絕對說不出來。
「我是。你的主人是誰?」
這個僕人吐出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
「諾里斯。」
聽到這個名字,克雷頓·貝略愣住了,他的嘴巴張了張,完全忘記了要遮掩什麼,說出來的話直抒胸臆:「諾里斯?我以為他已經死了。他的名字明明在軍隊的陣亡名單里出現了,他怎麼會還活著?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會找到我?」
諾里斯,他的一位生死之交。
他本以為自己的生死之交只剩下三人,但現在卻有一人死而復生。
真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消息。
就算是剛才想的那些事對克雷頓而言也未必比這件事重要。
僕人熱切地看著他:「我的主人知道您會疑惑,他會給您答案,只要您現在隨我過去見他。」
「我」克雷頓提到嘴邊的話又放下,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激動,搖頭否決:「我現在招惹了一些仇家,不太適合去見他,也許我們可以交換聯繫地址,下一次再約見。」」
「我的主人和您認識他的時候可能不太一樣,他現在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去庇護自己的朋友。」
「即使敵人是狼人?」
僕人沒有半點奇怪和覺得可笑地點頭。
在他們對視的時候,火車站台開始微微震動,一直站著等待的人們走向站台邊,原本坐在長椅上的人放下報紙,紛紛站起來和他們匯合,有一些人把頭伸過欄杆,期待地偏頭看軌道的盡頭。
火車要來了。
克雷頓把手按在衣服口袋上,裡面是他買的車票,正是這一班站次。
是走,還是去見一位死而復生的摯友?
這需要猶豫嗎?
他將手鬆開,站起來。
「走吧,帶我去見諾里斯。」
僕人恭敬地點頭,他們背對正駛進站台緩緩減速的火車走出車站,一輛馬車已經停在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