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親愛的老朋友
諾里斯是克雷頓·貝略在軍隊認識的朋友——就和他的絕大多數朋友一樣,因為他人生中最寶貴的一部分都在那裡消磨。
當克雷頓還坐在馬車裡的時候就一直在回憶自己和諾里斯的往事。
諾里斯比克雷頓大八歲,他是克雷頓晉升軍官後帶的第一個隊伍里的成員,不過當時隊伍里的人都敬重他勝過克雷頓,而克雷頓自己也不得不佩服這個人。
只要有諾里斯在,他們的後勤簡直能自給自足。
諾里斯就是一個萬能的人。
他會打鐵、烹飪、鑽井、素描、演戲劇、修鞋子、設陷阱、做帳本、看星象、打水手結、包紮傷員、治療家畜、鑽木取火、修剪灌木、尋找食物、分辨藥用植物、能夠模仿全國各地的口音諾里斯會的事說幾個小時也說不完,他幾乎會所有生存的手藝,其他士兵一度懷疑他曾是個被同伴流放至荒島上的海盜,否則沒可能鍛鍊成這樣。
諾里斯否認了這一點,他只告訴戰友,自己在十歲時就被父親趕出家門流浪,隨後為了謀生幹過很多活兒,才磨鍊出這麼一身本領。
的確,諾里斯所掌握的大部分技藝水平並不出眾,只是一般程度,堪堪能夠拿來混口飯吃,但沒有人懷疑他有朝一日會成為大人物。
一個有能力掌握這麼多技能的人不會一輩子碌碌無為。
所以當克雷頓冷靜下來,又覺得諾里斯忽然解開死亡的幕布出現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諾里斯謙虛、無私,同個隊伍里的每個人都被他幫助過,但他從來不居功自傲。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顆赤誠的愛國心。
當他看見報紙上說,要「公民」去加入軍隊對抗陶頓的野蠻人,他立刻辭去當時的工作,告別家人去參軍,而即使一直在艱苦的第一線戰鬥,他也從沒有抱怨過什麼。
當然,軍隊承諾的海外補貼可能也是作戰的理由之一,但只為了這個,也沒幾個人會選擇上戰場,諾里斯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鑑。
在部隊裡存在一種核心人物,他存在在哪裡,哪裡就能凝聚起作戰信心。
而在克雷頓的部隊裡,除了克雷頓本人,諾里斯就是第二個核心。
一次衝鋒作戰中,克雷頓的坐騎不巧被子彈擊斃,他落下馬,被敵人分散的部隊圍困住,是諾里斯及時發現他的困境,冒險帶著其他人折返回來衝破封鎖,將他從包圍中救出。
還有一次,克雷頓連同其他五名士兵受了重傷,他失血過多,在高熱中陷入昏迷,而隊伍因為馬匹失散又一時無法回歸大本營接受治療,諾里斯想盡一切辦法照料他們,最後六人中竟只有一人死亡,還是因為折斷的肋骨刺穿肺部,這傷勢在戰地醫院也無計可施。
有這樣的經歷,克雷頓已經將諾里斯視作自己的摯友。
他回報過他一次,現在還欠他一條命。
不過,諾里斯似乎有另外一套算法,一直堅持兩人已經扯平了。
在烏倫死後,克雷頓·貝略的父母相繼去世,但他無暇回鄉操辦喪事,只能由翠緹絲代勞。在那之後,他的部隊終於得到了一次休假的機會,於是他便迫不及待地回鄉,去完成自己作為兒子以及兄弟的義務。
而等假期結束,克雷頓重返軍隊時,卻得知諾里斯被更上級的軍官發配到了另一個隊伍去參加特別任務,並且因為意外不幸犧牲。
現在看來,這也許是有什麼誤會。
克雷頓知道軍隊的德行,儘管有規定要將死去士兵的遺體帶回,但如果遺體的位置不確切,或者掉在一片生著疫病的區域,軍官就會下令放棄繼續搜尋,將這視作法條中的意外情況。
也許諾里斯就是在那時遇到了這樣的困境,他沒有死,但是失蹤在了一個很難搜索的區域,而同行的人的屍體卻被找到了,所以他也被放上死亡名單,等他恢復自由,卻失去身份,只能重新想辦法掙錢回國。
至於事實是否和克雷頓猜測的一樣,一會兒答案就揭曉了。
馬車在一處富人街區停下,這裡是魏奧底的西區,離那棟市中心的「地獄大樓」不算遠。
克雷頓從車上走下,迎面的豪宅只有兩層,但極寬,外部裝飾和他在薩沙市的房屋有些相仿,設計有一種老派的奢華感覺,並不張揚。
唯一獨特的地方是在房屋在二樓牆壁外側建立了一個類似神龕的平台,上面站著一個手執長矛的裸身女人,約有五尺高,完全由鐵鑄成。
克雷頓了解過各種文物的形制,一眼就看出那是個從船上拆下來的船首像。
看來諾里斯這幾年是在操心遠洋貿易。
幾個沉默寡言的槍手站在門前,他們幾乎不說話,也不怎麼巡邏,但給克雷頓的感覺比之前遇到的安保都要更具威脅,他們看見諾里斯的僕人,便讓開門前道路,讓克雷頓和諾里斯的忠心僕人通過,又有一個僕人走近為他們打開門,
克雷頓真正見到此地的主人時,這個大富豪正閉眼靠在有軟墊的單人椅上,長相相當莊重,神色則安詳得好像再次去世,椅子後面有一個臂膀肌肉發達的男性按摩師在為他按摩頭部。
因為壁爐燒得很旺,諾里斯只穿著一套睡衣,一個女僕將兩盤水果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後安靜地離去。
克雷頓沒有說話,他怔在那裡。
他看著這個被當做諾里斯的人,心裡沒有一絲熟悉的感覺。但當他嘗試去回憶諾里斯的容貌好與眼前人做比較時,卻發現記憶中諾里斯的臉早已模糊不清,還清晰留存的印象就只剩下一雙有著極光色調的眼睛。
時間太久了,久到他連生死之交的臉都已經忘卻。
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的主人。」那個領路的僕人恭敬地喚道:「貝略先生來了。」
富翁復甦般睜開雙眼,熟悉的璀璨顏色一瞬間就讓克雷頓放鬆下來。這雙眼睛的顏色非常非常罕見,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諾里斯。
而諾里斯也站起來,仔細端詳著克雷頓,臉上的神情就像上一刻的克雷頓本人一樣。
獸化的眼瞳、更加茂密的發須、蒼白的皮膚、黑色的指甲、不可能再創新但還是創新了的身高
死而復生之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摯友,沒有對這些特徵表現一丁點兒的害怕,相反,喜悅的感情溢於言表。
「天吶,我們都變了!變得太多了!」他激動地喃喃道,聲音再次向克雷頓證明了他的身份。
一個人的臉可能會隨年齡發生變化,但聲音卻老的很慢。
克雷頓心中諾里斯模糊的形象開始轉變的清晰,空白的臉被現在的形象所覆蓋。
「諾里斯,要說改變,我怎麼敢和一個從自己墳墓里爬出來的人相提並論?」他笑嘻嘻地張開臂膀,和諾里斯擁抱在一起。
異於常人的低體溫讓克雷頓立刻明白諾里斯已經不再是普通人,不過他自己又怎樣呢?
才各自說了第一句話,他們就回到了過去一樣,侷促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請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諾里斯和克雷頓都坐下來,他揮退所有下人,靠在椅子上的身體還微微顫抖:「你知道嗎,我在馬車上看到你走向車站,當時就認出你來了,但還不能完全肯定,所以就讓我的貼身男僕先去找你.」
克雷頓打斷他的話:「當然,你真該先回家休息的。我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昨晚肯定沒睡好。」
諾里斯摸了摸自己的臉,依舊笑著:「不過再怎麼疲憊,總還有力氣招待我的老朋友。」
他親自動手,抓起旁邊的高檔紅酒為克雷頓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兩人碰了碰杯,乾脆地一飲而盡。
「敬我們還能相遇!」
如果他今天沒有看到克雷頓,也許他們下半輩子也沒有再相見的機會。
「敬相遇!」克雷頓同樣快活地說:「但我有個疑問,你以前好像不是黑髮,如果我們發色相同,我會記得的。」
諾里斯愜意地把玩酒杯,聽到這個問題,便灑脫地把頭湊過去,讓克雷頓看清自己的頭髮:「我的一些忠心的朋友建議我染成這樣,他們說這樣會讓我顯得年輕,你覺得怎麼樣?」
「真是好極了,他們說的一點沒錯。你現在看起來簡直比我還小了。」
諾里斯重新坐直,又給兩個杯子添滿:「那麼敬年輕!」
「敬年輕。」
慶祝過後,克雷頓將杯子放下,好奇道:「諾里斯,既然我們今天有幸重新見面,你也該知道我對你『死亡』這件事有多好奇。假如這件事不包含你的秘密,我希望你能和我講一講。」
諾里斯將高腳杯夾在兩指間揚了揚。
他的衣著華貴,態度從容,手上過去因勞作產生的繭子、傷疤竟都消失不見。
「當然,這的確該解釋一下,不過我希望你聽完這個故事後不要因此取笑我,因為這是一個卑鄙的故事。」
克雷頓立刻點頭同意。
諾里斯深呼吸了一下,要解釋這個死而復生的秘密對他來說好像也不輕鬆,當他開始這個話題,從容開始褪去,克雷頓相信有一種精神上的重負緊壓著他:
「我記得我曾經向你還有當時連隊裡的其他人解釋過我的出身——在十歲時,我被我的父親趕出家門,接著不得不在全國範圍流浪,不斷嘗試生存下去。」
「是的,你說過。」克雷頓說。
「很好,那麼我現在要說的是,我少提了一件事。」有著璀璨眼睛的男人頓了頓:「我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私生子,我的父親趕走我並不是因為養不起我,而是他的新婚妻子不想在家裡見到我和父親相似的眼睛。」
「她撒謊說我偷了她的一件珠寶,我的父親立刻就把我趕走了。」
「那你的親生母親呢?她沒有收留你嗎?」克雷頓問。
「她無關緊要,至少在這件事裡是這樣。」諾里斯談起自己的母親時格外淡然:「從我出生開始,我就沒有見過她。聽說她以前和我的父親兩情相悅,是他婚外唯一的情婦,但我父親對她的愛沒能讓我得到什麼便利。他趕走我之前把我的外套都扒了,就為了找他妻子所說的那件不存在的珠寶。」
「那天比今天暖和一點,但不太多。我父親可能以為一個十歲孩子的身體和他一樣強壯,所以沒把外套還給我就讓僕人把我推出門去。我幾乎凍死了,要不是一個路邊的老乞丐發了善心照料我,我連那個教區都走不出去,我從此隨了他姓,直到兩年後他死去,我才離開我的故鄉城市,而在這個過程中,我過去認識的人里,誰也沒有再來找過我一次。」
「我的父親就這樣將我拋棄了差不多二十年,隨後又突然找到我,想辦法將我從前線拉了回去。」
克雷頓皺著眉:「他終於良心發現了。」
「並沒有,只是因為他的其他子女都死了,而他必須要有一個相同血脈的繼承人。」
也許是說得口乾,諾里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接下來,他就將我的生活完全摧毀。一個軍隊高官幫他把我調到另一支部隊,接著一群人演了一場戲,讓我的身份死去,甚至真的有一個人死了,而真正的我回到了我的父親身邊。」
諾里斯的父親的事跡越來越讓克雷頓作嘔,他再次打斷他。
「只是為了演戲而殺人?他為什麼不直接讓你調回國內?很多人都知道軍隊不管這種事,那些靠買官上位的軍官什麼時候都在國內度假。」
「只是為了隱瞞我的身份。」諾里斯深吸氣:「克雷頓,看你的樣子,你現在應該也了解到世上有一些神奇的事物存在,就像巫師,他們可以占卜,窺探他人的秘密。可以僅憑一個名字詛咒他人,殺人於無形。還有的怪物只要不知情者的一個承諾就能吞食人的壽命。」
「你知道嗎?為了防止這些神秘力量的刺殺,國王的王冠都被賦予了各種祝福,因此它們能夠轉移詛咒。之所以每一名國王都需要一頂新的王冠,而非一代代傳承,這是因為每一頂王冠都有極限,它們不能一直承擔詛咒,超越這個極限,詛咒的力量就會從裡面溢出。」
「我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有勢力的人,他當然還不至於是個國王,但他和巫師打交道的次數一點不比國王少。」
「在我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全部因為疾病死光後,他開始懷疑這是他的敵人詛咒了他的子女,所以他發現我還活著的時候,就決心要把事情做得萬無一失。另一方面,他還覺得我之前的經歷是個醜聞,有這兩個理由,隱藏我的真名和過去就成為了重中之重。」
諾里斯半開玩笑地說:「還好他已經死了,要是他知道你得知了我過去的秘密,一定還會派人來追殺你。」
聽人傾訴秘密是被信任的體現,但諾里斯的家族秘密如此沉重,讓克雷頓僅是聽著就已經覺得自己遭到了折磨,這個玩笑沒有讓他感到輕鬆。
面對神色逐漸凝重的克雷頓,諾里斯卻越發放鬆,他指著自己的臉,說出了另一個秘密:
「克雷頓,你也許看到這張臉時有感到陌生,但這不是你的錯,我的父親用一種名為血秘傳的力量永久改變了我的容貌,我現在的臉和身份是我已死去的兄弟的,就連妻子也是。」
「那種感覺一定很糟糕。」克雷頓本能地接話,但諾里斯的表情卻很奇怪,他看起來並不很痛苦,而是有更多複雜的情緒在其中。
「也許。」
聽到這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克雷頓明智地沒有繼續問他的家庭。
「那麼我現在該叫你什麼?」
「就叫我諾里斯吧。」諾里斯說。「這其實也不是我的真實姓氏,而且沒有其他人會用這個名字稱呼我了,以後你一旦用這個稱呼來聯繫我,我就知道是誰來找我。」
「聯繫地址就是這裡嗎?」克雷頓問,他已經記住了門牌號。
「是。」諾里斯打了個哈欠,當亢奮過去,勞累忽然在他臉上加倍刻下深痕:「我該休息了,你也該去洗個澡,然後換一身衣服。我知道我對自己的事沒說全,而我也好奇你這幾年的經歷,所以我們明天一定要再好好聊聊,不能像今天這樣簡短。」
「至於現在,你不用擔心其他事,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他向旁邊伸手,猛拽旁邊懸鈴的繩子,密室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想要什麼就跟帶你來的那個僕人說,我已經吩咐過他了,他會像尊敬我一樣尊敬你。」
談話要結束了,克雷頓覺得自己也該再主動說些什麼。
「諾里斯,我是個狼人。」他突兀地說。
哪怕對方已經看出他是個暗裔了,他還是想再多說一點。他的摯友諾里斯向他說了一個重要的秘密,他也該還一個秘密。
諾里斯擺了擺手,疲憊的臉上沒有絲毫驚訝:
「我們都有所改變,這在我們今天看到彼此的第一眼就已經確定。至於改變成什麼樣,這不是我們自己能決定的,只要你還是我的老朋友克雷頓·貝略就行。」
諾里斯對詛咒的危害完全清楚,他是克雷頓的家人外第一個理解他的人,克雷頓對自己的這位年長八歲的朋友簡直心懷感激。
門外的腳步聲已經貼近門口,敲門聲響起,克雷頓下意識看向房門,但沒有聽到諾里斯允許僕人進來。
他忽然又看向克雷頓,克雷頓也轉回頭和他對視。
在這個過程中,忽然有那麼一瞬間,諾里斯的精神好像完全恢復了,他那包容萬物的眼睛盯著克雷頓,仿佛要從最微小的細節中尋找到世界的真理,以便從中創造出新的事物。
「克雷頓,你吃過人嗎?」
聽到這個問題,克雷頓的精神和身體好像在這一瞬間枯竭了,他驚訝地看著諾里斯,但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該如實回答嗎?他該讓諾里斯失望嗎?
克雷頓還在猶豫,但在下一個瞬間,諾里斯就失去了那種求知者的感覺,重新變成一個疲憊的中年人,躺靠在椅背的軟墊上。
「不,你不用回答,請當我什麼也沒問吧。」
他開口將僕人叫了進來,安排了後續對克雷頓的服務。
這一天很快過去了,而一直到魏奧底再度迎來日出,克雷頓都在想諾里斯的最後一個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