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隱回過神來,目光落在陳元蓁身上看了眼。
「好。」
上次逾越,加上讓她困禁皇宮,他對她本就心有虧欠。
帝台隱起身,隨她一同邁步走出御書房。
穿梭過平靜的小路,到達那最深處的竹林時,帝台隱的身軀狠狠僵住。
因為出現在那兒的,是一比一還原的青隱小築。
那個被他親手燒毀的青隱小築。
帝台隱周身的氣質頓時變得冷冽、冰冷,那雙眼睛也卷雜著怒意與凜然,看向陳元蓁:
「陳元蓁,誰允你做出此舉!」
這個燒毀的青隱小築,隨時都在提醒著他曾經的閒雲野鶴,是多麼的可笑愚蠢!
就因為他的淡泊名利,太過天真,害死了自己的生母!
帝台隱冷聲命令:「來人!燒了!」
陳元蓁卻立即緊攥住他的手臂勸說:
「君上,你聽元蓁解釋……元蓁帶你來此處,自然是有用意……」
「陳元蓁,朕不喜你擅作主張!」
帝台隱第一次失了君子風度,冷冷甩開她的手。
陳元蓁卻不放棄,她快步走進院子,抱了盆精心呵護的牡丹花出來。
「君上,您看此花……臣妾自很久以前就精心養著,呵護著,天冷了給其暖房,天熱了為其納涼。
可不論臣妾如何照顧……它終究還是凋零,死亡……」
陳元蓁生怕他不肯聽,直入主題地說:
「臣妾只是想說……君上,您信命嗎?這世間萬物、花開花落,生老病死,都有其自己的命中注定。
並不是你對曾經的長淵殿下好,他就不會走至那一步。
那一切,興許是長淵殿下的命,與你無關,誰也無從改變。」
帝台隱本來欲離開的腳步,倏地頓住。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盆牡丹花上。
的確看得出來,其花了許多心思去養護,十分精心。
但到底還是枯萎,毫無生機。
所以……世間萬物,花開花落,生老病死,都有其自己的命中注定嗎……
並不是足夠細緻,就可挽救一切。
陳元蓁目光落在那盆花上,又道:
「臣妾是從年初就開始養這盆花,它也曾開花過,牡丹綻放時芬芳滿室,芳香沁人心脾,國色天香。
臣妾近日發現它死亡時,心中百般難受,常常懷念……」
她鼓起勇氣說:「那般感受……如同君上也時常控制不住懷念長淵殿下一般。」
「可是君上……」
她直視帝長淵的眼睛:「您總是責備自己,不該懷念一個殺母仇人。
可君上不是的……你所懷念的並不是那一份恨意,並不是長淵殿下所做過的錯事。
你懷念的,是曾經那些最真摯的情感,是對手足至親至親的信任、在意。」
「就如臣妾現在懷念這株死亡的花,懷念的也並不是它枯萎的模樣,而是它曾經所帶來的美好。」
這些美好,如帝台隱對帝長淵的照顧、信任,明明最是無情帝王家,他卻毫不質疑地去信任他人。
「因為你會信任,會懷念,其實顯得更難能可貴。」
「方才你動了怒,亦沒有傷到我,僅僅只是撇開我的手。
長淵殿下做出那等事,你試圖去理解,並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其實這是世間最難能可貴的品行,君上為何要因此痛苦呢?」
帝台隱的身軀微僵,耳邊儘是陳元蓁的話不斷迴蕩。
陳元蓁見他周身的冷冽已有所收斂,恭敬行了一禮:「君上,勞煩您再跟我移步幾步。」
她領著帝台隱,朝著青隱小築的後院走去。
那裡也是與之前一致的竹林,但大雪之中,搭建了無數暖房。
裡面,竟然綻放著大片大片的百合。
陳元蓁佇立在花前,對帝台隱道:
「百合清清淡淡,與世無爭,是明妃娘娘最喜歡之花卉。
因她亦生性善良,亦從小將您按照君子培養。
她希望您君子如蘭,擁有世間最乾淨純粹的品性。」
「若是她在九泉之下有靈,得知您對帝長淵複雜的感覺,她會因此責怪您嗎?」
帝台隱眸色變得愈發深遠。
母妃自然不會怪罪他。
曾經不論遇到什麼事,母親總教他要吾日三省吾身,多從自己身上尋找問題,看看是否有不妥之處,再去尋別人的錯。
若別人有錯,亦不可得理不饒人,君子立於世,愛人以德,唯德足以懷遠。
若母親知他心境,只怕全是理解,甚至是欣慰。
可是……
母親這般寧靜致遠,從未有過,卻落得那般下場。
厚德真的可以長遠?
這青隱小築,亦是當年母妃允許他在宮外修建。
母妃將他教成沒有心機城府之人,害了她自己!
陳元蓁卻看出他心中所想,又道:
「君上,誰說厚德一定就是錯誤的呢?
因您仁慈寬厚,當初的驚鴻神督選擇幫您,而不是幫長淵殿下;後來的戰帝願意將皇位禪讓於你;如今的丞相、大將軍、傅家等人,全願忠誠輔佐於你。
人生雖有諸多不遂,但天命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厚德君子之人。」
她用自己最大的勇氣,對帝台隱進諫:
「臣妾認為君上完全無需避諱往事,甚至因從容待之。
無論是青隱小築,還是對長淵殿下的懷念,皆是君上美好品德最佳證據。
君上若是哪日又想不開了,就來這兒種種花,體驗精心呵護花卉、觀一株花的生老病死。」
旁邊的小柜子里,已經裝了滿滿的花種子。
陳元蓁還從身上拿出一枚玉佩遞過去:「若是自責之時,君上亦觀此玉佩,緩解心緒。」
那玉佩,她親手雕刻。
帝台隱垂眸看了眼。
冰清玉透的玉佩,一面雕刻百合,象徵著母親的心性。一面又雕刻蘭花,象徵著君子如蘭。
母親望他君子如蘭,品行高潔。
陳元蓁說,所有被他所鄙夷的愚蠢,其實全見證著他之品德。
帝台隱周身氣質清貴又深遠,此時宛若一片幽深的竹林。
「你且退下。」
他的嗓音里,已沒有之前的凜然。
陳元蓁垂眸,將玉佩放在小柜子上後,便輕聲退出了花房。
她沒有走,一直等在青隱小築不遠處的竹林里,靜靜陪著,等著。
這一等,便是足足兩日。
小桃提醒她:「皇后,你上次疾病未愈,還是先回去休息吧,若是君上出來了,奴婢一定……」
「不必。」陳元蓁的目光一直凝視著青隱小築的方向。
不看到他出來,她不放心。
曾經那個青苔公子,對世間一切抱著最熱忱、純粹之心。
後來,他處處克制,甚至為君為政,皆是被迫。
恐怕他時常在想,做太多善事,是愚蠢可笑吧?
可若是他能走出來,再處理起那些政事,如同從前一般,抱著單純的為國為民之心呢……
嫁入宮中一年,她一次也未曾見過帝台隱笑過。
她想再看到當年那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帝台隱在裡面待了兩日。
她就在大雪裡撐著傘,足足站了兩日。
那身體、手腳,早已凍得宛若冰塊。
終於……
兩日後的夜裡。
「吱嘎」一聲,那暖房的門總算開了。
一襲金色龍袍、尊貴異常的身影,從青隱小築深處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