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長街人來人往,百姓挑著扁擔、駕著牛車踏雪出城,他們要趕在日落之前離開洛城,回到郊外的農莊。
牛糞味、吆喝聲交織在一起,這才讓洛城的冬日生動起來。
陳跡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將手無聲縮進袖中,藏起西風送來的紙條。
他後背升起一絲寒意:密諜司乃內廷直駕親衛,平日裡十二生肖手持王命旗牌橫行無阻,何需隱姓埋名偷偷傳遞紙條?
而現在,西風壓低了斗笠匆匆離去,說明密諜司已轉入暗處隱姓埋名-他們要小心劉家鍵而走險、趕盡殺絕。
可是這樣一來,馮先生眼中,就剩陳跡還在明面上了,劉家只能拿他撒氣。
陳跡原本以為,剿滅龍王屯軍鎮後,密諜司手中便有了劉家謀反的證據。他們只要將證據送至京城,便能將劉家抄家問斬。
萬歲軍一到,劉家自然灰飛煙滅。
然而,劉家根本沒打算坐以待斃,密諜司的密奏根本送不出豫州。
難怪馮先生如此張狂···劉家要撕破臉了!
陳跡回頭,目光穿過人潮縫隙,看向城門外那架安安靜靜的馬車。
劉閣老如此急迫的尋靖王,是要密謀何事?
白鯉見他愣神,好奇問道:「陳跡你怎麼了?面色不太好看。」
陳跡回過神來對白鯉笑了笑:「郡主,我沒事。」
白鯉拉著他的衣袖往前走去:「前面便是李記製衣鋪子在城南的門面,
我帶你去量量衣服尺寸,正好在鋪子裡等父親,到時候一起回安西街去。」
張夏看著白鯉的手,下意識去看世子的神情。
世子故作不知,目光偏去別處。
張夏好奇問道:「世子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世子無奈道:「算上這一次,陳跡已救過我們兄妹二人兩次了,次次兇險,次次九死一生。我這個做兄長的都當沒看見了,張二小姐一個外人又何必尋根究底?」
張夏笑了笑:「也是。」
李記製衣鋪子裡,掌柜親自拿著一卷皮質軟尺,上手給陳跡測量尺寸。
陳跡站在櫃檯前張開雙臂,目光卻望向門外。白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白皙的手掌撐著下巴饒有興致瞅著。
兩名丫鬟端著茶水與果脯,殷勤的擺到白鯉旁邊的案几上,當即便要跪在地上為白鯉捶腿。
白鯉嚇了一跳:「別別別,這是做什麼。」
掌柜笑道:「郡主您有所不知,量體裁衣是個耗時間的水磨工夫,差一寸一厘,衣服穿在身上便不夠舒服貼合。我李記為了讓客人能耐心等待,便專門雇了丫鬟給貴客解解悶。」
白鯉趕忙擺手:「不用不用,我怕癢。」
掌柜對丫鬟笑道:「郡主既然說不用,你們二人便下去吧。」
丫鬟委身行了一禮,細聲細氣道:「是。」
掌柜又道:「後面院子裡還有推牌九的地方,郡主若是等得無聊,可喊丫鬟陪郡主推兩輪。」
白鯉哭笑不得:「真不用,我能等。」
「好嘞,」掌柜細心為陳跡量衣,袖口、領口、腰線,每一處都不錯過,也難怪李記鋪子在洛城出名,出名自有出名的道理。
兩盞茶的功夫,掌柜給陳跡量完尺寸,笑呵呵問道:「郡主打算給這位公子定製些什麼物件?」
白鯉著指頭算道:「兩件立領大襟,兩條冬日的棉褲,兩雙皂靴,一頂瓦楞烏紗帽。你們這裡能做大擎吧?用狐皮給他做一件禦寒用的黑色大擎,但狐皮不要做在外面,做成內襯,他不喜張揚————.」
陳跡愣住了,他將目光從門外收回來:「郡主,不用做這麼多吧?」
白鯉眼晴彎成月牙,笑吟吟道:「你平日裡忙的很,好不容易做一次衣裳肯定要多做些。我這可是為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難道我的命不值這些銀錢嗎?」
陳跡也笑了:「值。」
白鯉揮揮手:「那就好咯,你且出去等我一下,我和掌柜說兩句話就出來。」
陳跡轉身出了鋪子與世子、張夏說話。
白鯉探頭瞧他們沒有注意這邊,起身來到櫃檯旁,從自己袖子裡取出六枚金瓜子來:「掌柜,製衣服的時候,將這些金瓜子縫進他的衣擺里。」
掌柜一。
官貴人家向來喜歡在衣擺里縫些指甲蓋大的薄銀餅,有重量的銀餅可以墜著衣擺,讓衣物看起來更垂感挺闊。
也有縫『招財進寶』
「升官發財』字樣的吉利銅錢,取個好兆頭。
但是縫金瓜子的,倒是頭一次見,
白鯉見掌柜疑惑,便笑著解釋道:「方便他應急用的,掌柜只管將金瓜子縫進去便是。」
掌柜不多問,笑著應了下來:「好嘞!」
此時,靖王掀開車簾出了馬車,卻見他翻身上馬,急匆匆策馬往城中來。
陳跡遙遙看見他身影,回頭便對白鯉說道:「郡主,咱們該走了。」
白鯉在屋內答道:「來了。」
可話音剛落,靖王在馬上的身子搖搖晃晃起來,還未到李記製衣鋪子門前,便咳出一口鮮血,歪斜著墜下馬來。
世子驚呼:「爹!?」
陳跡眼疾手快,奔走兩步,在靖王摔落地面之前將其攬住。
他抬頭看向城門外,馮先生坐在車夫的位置上高高揚起馬鞭,旁若無人的趕著馬車往南去了。
誰也沒想到,劉家竟在鬧市對實權藩王下此毒手。
世子目恥欲裂,他憤恨盯著劉家馬車卻沒有去追,轉頭對陳跡低聲道:「先回安西街找你師父救人!」
陳跡乾脆利落的背上靖王,往安西街狂奔而去。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張夏等人騎馬追趕,一時間竟沒追上。
陳跡面色沉重。
若真是劉家下此毒手,便說明對方已經肆無忌禪,徹底瘋狂,
可他思來想去,也想不到劉家殺靖王的意義何在。
落日沉入城池之外,天地昏暗。
太平醫館已打烊關門,陳跡撞門而入,高聲道:「師父,師父!」
久違的姚老頭正站在櫃檯後面,點著一盞煤油燈撥拉著算盤,他抬頭督了陳跡與靖王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歲岌可危的門板,寡淡道:「天塌了?」
世子從門外闖進來,急促道:「姚太醫快救救我爹,他被劉家下了毒手姚老頭輕描淡寫問道:「你親眼看到的?」
世子無奈:「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不緊不慢的。」
姚老頭從櫃檯里繞出來,左手授看白色的鬍鬚,右手三指輕輕搭在靖王手腕上,陳跡屏氣凝息,生怕耽誤了把脈。
片刻後,姚老頭輕描淡寫道:「王爺並非被人所害,而是先前的風寒本就沒痊癒就出了城,如今只是舊疾發作。」
陳跡忽然鬆了口氣,起碼劉家還沒有到喪心病狂的地步。
姚老頭背著雙手往後院走去,鎮定的安排道:「陳跡,將王爺背進正屋裡;佘登科,將屋內爐子燒起來,讓王爺暖和些;劉曲星,取我銀針來。世子、郡主將門關好,莫讓外人闖進來了—--王府的人也不行。」
正屋內,姚老頭最終只留下陳跡一人幫忙,他將靖王輕輕放在姚老頭的床榻上,解去鎧甲。
姚老頭坐在爐火邊上,慢條斯理的將銀針一枚枚燒個遍,才將銀針施在靖王身上,眨眼間,靖王胸口便扎滿了銀針。
陳跡輕聲問道:「師父,靖王果真是風寒疾病?」
姚老頭警他一眼,一邊繼續施針一邊反問:「你也是學過風寒病理的,
你說呢?」
陳跡不答。
待到所有銀針全部施完,靖王忽然又咳出一口鮮血。
陳跡驚疑:「師父?」
靖王緩緩睜眼,笑著看向姚老頭,虛弱道:「又是您救了我啊。」
姚老頭起身去木盆架旁,洗了洗雙手,一邊用白帕子擦手,一邊笑道:「王爺以後還是別瞞著所有人出去了,我是醫師,又不是法師,沒有那劃掉生死簿的本事。」
靖王笑了笑,似是早已習慣了姚老頭的刻薄。他轉頭看向陳跡:「少年郎,勞煩幫我喊雲溪進來,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另外,幫忙守著門,千萬莫讓任何人進來。」
陳跡嗯了一聲,掀了門帘出去。
院子裡,白鯉抱著鯨刀,站在杏樹下抿著嘴唇,世子焦急的來去,
佘登科、劉曲星、梁貓兒等人蹲在一旁,束手無策。
見陳跡出來,世子立刻湊上前來:「陳跡,我父親怎麼樣了?」
陳跡低聲道:「世子,王爺喚你進去。」
世子鑽進正屋,門帘晃動間,只聽醫館大門外一陣拍門聲響起。
靜妃在門外凝聲道:「開門!」
陳跡平靜道:「貓兒大哥,抵住門,先不要讓任何人進到醫館來。」
梁貓兒應了一聲朝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靜妃已領著十餘名健仆,氣勢洶洶推門而入。
陳跡從白鯉那裡取過鯨刀,在正屋門外拄刀而立:「靜妃夫人,王爺交代過,他正與世子說話,誰也不能進去。」
靜妃直勾勾凝視著他:「是王爺親口說的,還是你假傳旨意?讓開!」
陳跡微微擰轉刀柄,鋒利的刀刃面向靜妃等人:「辦不到。」
靜妃一步步向前走去,絲毫未將陳跡和鯨刀放在眼中:「少年郎莫要自誤,你不過是個醫館學徒,對宗室動刀橫豎都是死罪,現在讓開,我可既往不咎。」
陳跡一動不動。
正當此時,他身後門帘被人掀開。
陳跡回頭看去,世子眼眶通紅著走出來,手背抹了抹眼淚看向靜妃:「姨娘,父親喚您進去。」
安靜的小院裡,陳跡拎著鯨刀側開身子,靜妃倔傲仰頭,與他擦肩而過。
陳跡看見世子淚流不止的拉著白鯉離開醫館,他又回頭看向那間沉默的正屋—····靖王到底與世子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