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欺瞞神尊，確實...不只是來請安。」
他說的惶恐不安，而聽的人更是將背負身後的雙手下意識捏緊幾分，若他真敢口出狂言，她就...就抽死一個愛慕自己的凡人？
浮光臉色更難看了。
陸離幾乎能聽見自己瘋狂的心跳聲，但雙手平穩利落地從懷裡掏出油紙包，輕聲道，「以前...說要給神尊做宵夜的，可惜沒什麼機會。正好今日廚房材料都有，做了點芝麻糕...不知道神尊還記得嗎？」
人間八年，被改變的東西數都數不清。看神尊如今還是不生氣時冷淡，生氣時照樣想殺人，她或許只是沒忘記有他這麼個人，但絕對也...談不上想念的。
浮光手掌一松，也沒了先前質問的厲色，看他將紙包打開，四五塊芝麻糕整整齊齊靠在一塊兒，金黃色的酥皮在油紙上落了印兒，黑白芝麻裹的緊密，軟弱又有彈性。
陸離重新沏了茶晾著，「神尊嘗嘗吧，熱著才好吃，吃完糕點，茶就不燙了。」
她心口一顫，就看見他將窗外月光擋了個乾淨，可眼裡泛著晶瑩剔透的光，一剎那仿佛又看到那個消逝在眼前的生魂。
他臨終之前只說，下次一定不會弄碎芝麻糕了。
她看見了這個下次，可他呢？
「神尊？」
「哦，好。」
她坐下來，拿起一塊芝麻糕，還熱著，慢慢放進口中，酥軟適宜，芝麻入口即化，清甜不粘膩，她整個人難得柔軟下來。
眼底拂過一絲絲懷念，這味道比人間歷劫時皇宮做得好吃，那時她與眾將士出生入死，殺得十分暢快，夜襲敵營時與幾個近衛分著吃幾塊芝麻糕，後來回了宮時常半夜睡不著，就想吃芝麻糕。
其實不是芝麻糕有多好吃，是深宮寒冷，她一個人的熱血捂不暖那裡頭的人，吃一塊芝麻糕就當是又和近衛酣暢淋漓做了一戰。
十幾萬年，她向來習慣任憑時間洗乾淨偶爾長上心頭的一些東西，無論是歡喜，還是疼痛，只要夠久，都能記不起來。
而此刻，這一塊芝麻糕吃著，竟吃出了漫長生命里可憐巴巴的孤獨。
她無奈自嘲一笑。
「神尊喜歡嗎？我明日再做點桃酥過來，正好山下的桃花快開完了，桃膠也還有不少。」陸離站在一邊，又一次看她外泄出來的情緒壓抑而多變，仿佛想起了什麼，既懷念又傷感，而這樣的神尊，再不是芳菲殿那麼清冷疏離的樣子。
是了，那眉目在三十三天是美色，再添這幾分人間氣息，竟是絕色。
只不過，她剛剛是想起了誰嗎？
浮光回神，正好吃完一塊芝麻糕，指尖殘留著幾顆白芝麻也沒被理會，她啜了口茶，說出來的話與陸離所願背道而馳，「不必了。」
「不、不好吃嗎？」
她搖搖頭，「不是糕點的緣故。對了，那盞花燈上的魂光...」
陸離神采一亮，便又有了幾分之前年少時的清亮，「您看到啦！我還擔心太重，飛不上那麼高呢。」
「嗯，你有心了。」
幸虧這麼顯眼的一盞燈，否則她與天帝又得鬧個兩不開心。
他反而臉紅了，「神尊幫了我那麼多，還點撥我修行之事，陸離別無所求，只盼有一日能為神尊解憂。那些魂光，是這幾年我下山歷練時超度過的修士，怔得了他們同意才結的魂光。」
解憂？
浮光心裡苦笑，她還真是拿這個看起來十分虔誠的信徒沒辦法。
算了，看在芝麻糕的份兒上，那事就當過去吧。要真戳破了把人逼到窘境，以後連個給自己放花燈的人都沒了，雖然她從不在意這些東西，但能堵一堵天帝的心，還是有趣的。
她鬱悶地摸摸嘴唇，想起那晚乾澀欲裂的觸碰，就又拿了一塊芝麻糕放進嘴裡，企圖說忘就能立刻忘記。
「神尊您慢點兒，當心噎著。」
「嗝~」
陸離把茶盞推過去，忍不住勾唇，「明日我一定準備好湯水再過來。」
浮光狠狠放下茶盞，「本尊累了。明天...早點兒。」
「是。陸離告退。」
他帶著笑出了門，快出院子的時候還轉過來衝著窗戶縫揮了揮手才吹著口哨離開。
浮光一覺睡到天亮，不知昨晚吃得太多，還是之前困擾自己的事得到了解決，總之她到現在還覺得困。
如果不是前頭斷斷續續的吵鬧聲擾人清夢，她大概能睡到晌午。
她懶懶起身先把窗推開，清爽的涼風頓時吹散滿屋的悶熱，海棠的香味鑽進鼻息，她伸了個懶腰睜眼，才發現這會兒的確不是晌午，是薄暮了。
不是說年紀越大覺越少的嗎？
怎麼太白今天沒來找他？鎮上的結界裡還有幾個重症百姓，今日她得親自渡氣才行。這麼一想，她連口茶都沒喝就匆匆出了門。
「神尊醒了？可要用飯？」
守在院子裡的一個小婢女已經在樹下搖了半天扇子，終於見到浮光出來，喜出望外。
「不必了，太白怎麼沒來？」
「聽說今日東君親自來了，師姐知道神尊勞累了幾日吩咐我等不要吵醒神尊。」
浮光一聽東君來了便也不急了，「原是如此。」
婢女多看了她一眼，很快垂眸，「爐上溫著湯，陸師兄一早就煲好了，奴婢現在去端？」
「陸師兄？」
浮光還沒習慣這個稱呼，那時候他是師門最小的一個，見著誰都叫聲師兄，連哭起來都柔軟不堪。
難怪眾生留戀人間，留不住的時光比漫長不變的生命有趣多了。
婢女很快從小廚房盛了湯過來，光聞著就讓人食慾大開，浮光淺嘗一口，清淡偏甜，這種春末夏初的季節里喝再合適不過了。
「師兄說神尊偏愛甜，果真不假。」婢女年紀尚小，雖被再三囑咐過，上神威嚴下須謹慎小心，可見著浮光這麼好看，說話也不凶，很快就將告誡拋之腦後，「陸師兄不但劍法厲害，還和神尊有交情，這要是被蜀山那幾個眼高於頂的弟子知道了，還不得被活活氣死。」
浮光喝了兩碗，十分滿足，看這婢女也順眼許多，「聽起來你很討厭蜀山的弟子？」
「可不是！這次雖然他們好心和我們一起捉怨靈，可態度十分傲慢，尤其是那個叫孟峰的，總是找陸師兄麻煩，還明目張胆搶陸師兄殺下來的怨靈充作自己的數，說陸師兄蠢笨，曾是雲霓山最沒用的弟子。真是討厭！」
浮光將這小姑娘臉上的心疼不滿，以及怒不可遏看得一清二楚，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在石桌上，道，「哦？你都這麼著急了，怎麼聽起來似乎他並沒放心上呢？」
婢女一愣，旋即低下頭，耳根一片通紅，聲若蚊蠅，「沒、沒有。師兄對我們那麼好，奴婢只是氣不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