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歇在沈庭知院落，屋前種了好幾株海棠，風一來，屋裡的案几上都能落滿殷紅。
「晚膳可還合神尊胃口？」沈庭知收拾了碗筷，在床前熏了安神香，一抬頭就見浮光坐在窗前，雙腿支在矮几上頭，單手支頤瞧著外頭不算冷清的夜色出神，月光渡進來，籠在她本就疏離的眉色里，如隔著屏風賞美色，叫人看不清卻分外旖旎。
她心下微動，只嘆神尊生成這般模樣，本該享盡六界一切繁華寵愛才對，偏生這世間竟無一人能噓寒問暖。
「瞧夠了沒？」浮光淡淡開口，沈庭知猝然回神，慌忙垂首退開幾步，心驚膽戰。
「神尊恕罪！庭知一時走神，不敢有心對您不敬。」
浮光鎖眉，她不過只提醒一句罷了，這麼令人畏懼嗎？
這些年能與她多說幾句話的人寥寥無幾。
她眸色一晃，刻意放緩了語氣，又道，「無事，晚膳很好吃，有勞。」
沈庭知身體明顯一松，「那就好。阿離一向廚藝好，今日更是早早就從鎮上買了許多食材，神尊喜歡，他一定很開心。」
浮光終於看過來，見沈庭知一臉驕傲又寵溺的樣子，想必這就是陸離寧願放棄提升修為也要回雲霓山的理由吧，「他...修為長進了不少。」
「是呢！還要多謝神尊提點，阿離不知有多開心，日日都早起兩個時辰修行。」沈庭知察覺說起師弟時，神尊也明顯話多了，便更加放鬆，「他傷好從天界回來後，在師父墳前大哭了一場，我與師兄都擔心他從此一蹶不振，不想竟數年如一日勤懇，里外幫襯著我們不說，如今也可獨當一面，若師父還在...定然欣喜。」
說起陸離，沈庭知有一肚子的滿意和驕傲，忘了對面的人是神尊，說到興起時眼裡都帶著光芒。
「嗯，他只認太塵是師父。」浮光斂眸，面色平靜，「在幻境時，也是口口聲聲求我救人。」
她說不上來自己為何覺得彆扭，太塵對他好，他自是該放心裡的，可多少又有點失落。
沈庭知嘆了口氣，心情一落千丈，「師父一走，他一夜間就長大了許多，好幾次歷練回來一身的傷也不吭聲，疼得厲害了便去師父墳前坐坐，師兄說他學會藏心事了，若永遠都不長大該多好。」
浮光將窗戶關上，起身到了床前，沈庭知自知多言，匆忙作揖，「庭知叨擾了，神尊歇息吧。」
浮光躺下來卻怎麼也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陸離在幻境裡的樣子，痴迷，悲傷，還帶著一絲絲狷狂。
他求自己救太塵，那說明幻境是他心裡依舊害怕的事情，他說想念，便就是想太塵了。
心頭瘋狂滋生了幾根雜草，擾得她索性睜眼又坐了起來。
放屁！他就是再想太塵，也不至於昏頭到想親那老頭吧！何況，他還念叨著，神尊，我的神尊...
那就說他後來生出的幻境是她了？想念說的也是她？然後...
浮光一惱火，一拳砸在床欄上，整個床榻都震得搖晃，卻分毫沒削弱那些失控的感覺。他那點兒小心思浮光以前從未放心上，只當是凡人脫不開膚淺的容顏掛礙，且從未有絲毫令她不適的欲望加持，她反而有幾次故意逗弄他解悶。
可如今...這渾蛋竟敢！
海棠在清風的搖曳里似也感知到她的薄怒，晃得更重了，倒映在窗戶上的樹影瑟瑟發抖，浮光側首，眸中閃過一絲冰冷，但旋即放下警惕，一記掌風將窗戶轟開，口吻多少有些不快，「太塵沒教過你修行先修人，深更半夜有門不走，偏要爬窗？」
猛然被打開的窗戶差點撞到陸離臉上，他左手捂著胸，右手遮著臉匆忙蹲下才躲開，但髮絲被罡風拂起，現下才安分地飄了回來。
拍了拍衣裳站起來，默默走到門前叩了兩下，乖乖道，「神尊休息了嗎？」
半晌，裡頭的人沒吭聲，陸離才輕然推門而入，浮光那話顯然觸痛了他心裡的疤，作揖行禮，規規矩矩道，「師父教導過的，是我頑劣沒學好。」
浮光喉頭一哽，知道是自己又說重了，遂起身重新將窗戶關好，端了案上半涼的茶正要喝，被他攔住，「涼茶更苦，我為您重沏一杯。」
也不等她回應，他兀自過來將茶盞拿開。水聲泠泠，他低低道，「師姐說您休息了，我怕打擾您，便想著靠近些聽聽，若沒有動靜就明日再來。」
「當心燙。」
於是浮光再接過來的茶盞既有水溫也有他的指尖溫度，他徑直看著她，言語恭敬，眼神半點沒迴避。
那能怎麼辦，浮光垂眸喝茶唄。
「嘶。」
「燙著哪了？我看看。」
「無事。」她蹙眉退開半步，將他伸過來的手推開，晃出來的熱茶又衝著手背灑去。
「小心！」陸離心急之下伸手就將她細膩微涼的手包在了掌心。
茶香徘徊在兩人之間，水灑在他有些曬黑的手背上，然後又沿著指縫滲下去，將手心和手背間的一點距離也填滿。
浮光一直沒抬頭，眼睫只微微動了兩下，眉峰有些緊，他便更能將人瞧個仔細，連耳後幾絲飄動著的碎發都沒落下。
「神尊再生氣也不能弄傷自己。」
這聲音低沉，遠沒有先前少年的慌亂畏懼，倒更像施展什麼蠱惑人心的術法，浮光用神力剎那瞬移到他身後，將茶盞重重擱在案几上，「燙才好，不然都看不清你這點兒心思。」
先前生起的旖旎還意猶未盡，她這一句當頭棒喝便將陸離打回原形，他身形一僵，艱難地握緊已空空如也的手掌，心裡很怕，咬著牙道，「確實茶水太燙，我一時心急才冒犯了您，不是有心的。」
他轉過身來，躬身作揖，被擋著的月光才露了出來，眼角下垂，嘴唇輕抿，眉心微微一蹙，「下午回來後事情太多，一直還未曾好好給神尊請個安，許久未見，神尊可安好？」
浮光聽著這話，察覺他似有些哽咽，側首看去，這次他額頭抵著手背，是再不能恭敬的樣子了。
「哼，當真只想請個安嗎？」
陸離抿唇，心弦大震。他原以為八年前狠心回來就能藏住那些心思，可隨著時間推移，他被自己折磨得夜不能寐時才知曉，怕是烙上了靈魂，早已不由自主。
今日在鎮上看見她的時候，空落落的心一剎那湧上了無數條小蟲，又因著人多不能靠近，只看著，便嘗盡了萬蟲噬咬的苦楚。
他知道這麼晚不該來的，可他更害怕對著一幅畫輾轉反側，於是就悄悄來了。
人也見著了，話也說著了，卻被一杯熱茶亂了陣腳，她...已經看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