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簾再次掀起,沈惜年略一低頭,閃身回了寢宮。
陳淵站在院中,看著沈惜年帶上的暖簾出神。
雪落在他肩頭,再融化。
「淵兒。」
張才人輕喚一聲,陳淵失神的瞳仁又聚了回來。
「阿娘,下著雪,你怎麼出來了?」
陳淵伸手接過張才人手中的食盒,另一隻手遮住她頭頂簌簌的落雪。
「明日消寒宴,長公主了一些梅花汁子,我給送過去。」
陳淵微微側頭,暗紅色的食盒不沉,他唇瓣翕動。
「阿娘,你不必為長公主做這些,我來做就好。」
言下之意,他不想讓阿娘,為沈惜年做一些奴婢們做的差事。
凡事有他。
張才人卻不這麼認為。
「淵兒,長公主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收留我們,我們應該感激才是。
阿娘不想平白無故被人施捨,總該做些什麼報答長公主。」
陳淵總結了一下言語,讓話說得不那麼難聽。
「阿娘,長公主不會無故幫我們的,阿娘也教過我,人性有弱點。」
張才人望著陳淵不說話。
他只能把話講得更直白一些。
「阿娘,長公主是在利用我們。」
他卻沒有在張才人臉上看到失望,平靜得好像她早就看穿一樣。
「就算是利用,能幫得了我的淵兒,阿娘也是願意被利用的。」
陳淵心被撞了一下,眼神飄了飄,回來時換了話題。
「阿娘,消寒宴滿朝文武都會進宮。
我想出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那個抹額的線索,只要我們先查出來,就不用任人魚肉了。」
張才人搖頭拒絕。
「淵兒,我們身份不好,自然還是少走動為好,免得給長公主惹來麻煩。」
陳淵低頭,眸色暗了暗。
張才人看到他眼裡的暗傷,拉過他的手,柔聲道:「淵兒,明日是你的生辰,阿娘給你做你最愛的蛋花面。」
陳淵點點頭,黯淡的眼中暈開一抹笑意。
翌日,二月初十。
消寒宴。
太和殿內,宮燈高懸,悠揚的絲竹之聲在大殿裡迴蕩。
正中央,幾名宮女身姿婀娜,衣袂飄飄,輕歌曼舞。
一片祥和之意。
大殿上方,沈惜年一襲正紅宮裝,端坐在太后身邊,眸色閃爍,寒霜冷凝在眼中。
丞相唐漣和兒子唐仞並肩而坐,在距皇上最近的席位。
他們二人,一個位高權重,一個少年得意。
此刻正被一群大臣簇擁著,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唐仞似有所感,抬頭看去,視線與沈惜年目光交匯。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舉杯遙敬。
沈惜年心中一陣發緊,指節泛白,恨意如藤蔓般在心頭瘋狂滋長。
『啪嗒——』
一顆晶瑩的葡萄被沈惜年狠狠捏碎,汁水順著指尖滴落。
「長公主……」
司春遞上一方手帕,小心提醒。
沈惜年回過神,接過手帕,不動聲色地把手擦拭乾淨。
她微微側目,低聲問道:「可準備好了?」
司春點點頭。
「已經準備妥當了。」
沈惜年頷首,面色恢復如常,抬袖掩面,將一口清酒灌入口中。
「皇上,您看這道『八寶鴨』,可是臣妾親手做的,您嘗嘗?」
唐綰一身媚態,柔若無骨,整個人幾乎貼在皇上身上。
聲音嬌滴似水,聽得沈惜年心中一陣噁心。
皇上笑得肆意,伸手攬住唐綰的纖腰,寵溺道:「綰兒有心了,朕定要好好嘗嘗。」
唐綰嬌笑著,親自夾起一塊鴨肉,餵到皇上嘴邊。
「皇上,您慢點吃,小心燙。」
她眼波流轉,故意掃過沈惜年面前的菜餚,拔高聲音驚訝道:「咦?年兒妹妹面前這道『清炒白菜』是……」
皇上的眼神也看過去。
沈惜年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玉箸,淡淡道:「貴妃姐姐有所不知,這道菜名為『翡翠白玉』,寓意吉祥如意,最是適合在消寒宴上享用。」
「哦?是嗎?」
唐綰掩著嘴,故作恍然大悟。
隨即語氣一轉,帶著幾分不滿道:「只是,這未免也太...素了些吧?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皇家苛待臣子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帕子輕輕拭了拭嘴角,眼角餘光瞥見太后和皇上都微微蹙眉,心中暗喜,繼續添油加醋。
「妹妹啊,你年紀小不懂事,非要耍性子幫本宮辦消寒宴,本宮自然也依你了。
可是這消寒宴乃是祖制,目的就是為了犒賞朝廷百官所設。
這不是兒戲,自然是馬虎不得,妹妹你隨意剋扣用度,豈不是寒了臣子們的心嘛。」
一通高談闊論,唐綰自己都甚是滿意。
她嘴角的笑意醒目,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掃過殿內一眾大臣。
原本熱鬧的交談聲,早已戛然而止,連空氣都靜了幾分。
「貴妃姐姐教訓的是。」
沈惜年不慌不忙地起身,對著皇上盈盈一拜。
「皇兄,臣妹斗膽,此次消寒宴一切從簡,並非臣妹不懂規矩,而是因為……」
「因為什麼?」
唐綰挑眉,「該不會是為了跟本宮置氣吧?」
沈惜年神情淡然,「姐姐不會覺得,什麼事,都要以你為重吧?」
唐綰還沒來得及發作,沈惜年又換了一副沉痛的表情,語氣重了幾分。
「皇兄,臣妹聽母后說起,近來大雪不斷,京中災情嚴重,房屋坍塌、百姓斷糧,流離失所,食不果腹。」
她抬眸,看著皇上不自覺皺起眉頭,繼續道:「年兒知道,皇兄為籌集賑災糧款,已經數日沒有合眼了。
臣妹身為長公主,理應與民同苦,為皇兄分憂才是。
所以臣妹特意請示了母后,節省這次消寒宴的開支,將省下來的銀兩用於賑災。」
唐綰卻不這麼認為,面露不屑,不以為然道:「一頓飯才幾個銀子?
本宮如今懷有皇嗣,這吃穿用度自然要比往日精細些,今天幸虧本宮親自讓小廚房做了些吃食帶來。
否則,以這一桌子菜,可要餓壞了本宮的皇子。
妹妹縮減了吃食,難道妹妹是覺得,本宮腹中的皇子,還比不上那些賤民重要嗎?」
皇上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微微傾身,悄然避開唐綰攀附在身上的縴手。
「綰兒!」
唐漣自知女兒說錯了話,輕呵一聲。
「休要胡鬧!」
「皇上……」
唐綰撲了個空,柔媚的身子滯在空中。
沈惜年目光從大臣面前的菜餚上掃過,一字一句道:「皇兄,各位大人為國效力,勞心勞力,賞賜和吃食,臣妹未曾有過半分剋扣。」
皇上視線環顧大臣們面前的金絲楠木桌,陰沉的臉色有一絲緩和。
「年兒有心了。」
「年兒之前確實跟哀家提過此事。」
太后點點頭,拉著沈惜年的手,讓她坐回自己身邊。
「哀家看皇上為雪災憂心忡忡,便做主應允了,年兒一片忠心,皇上,你說呢?」
皇上微微頷首,舉起酒杯遙對著魏國公沈景行,朗聲道:「年兒妹妹年紀雖小,卻心懷天下,行事沉穩,實乃我朝之幸!魏國公,教女如此,甚是難得!」
原本冷凝的氣氛,隨著皇上的舉杯又恢復如初。
大臣們紛紛諂媚奉承。
「國公爺,教女有方啊!」
「長公主果然女中豪傑!」
「此次節省開支,可謂是給災民雪中送炭啊!」
「長公主這般體察民情,實在令我輩敬佩不已!」
唐綰面色一滯,怒氣如潮水般翻湧,看向坐下的唐漣。
只見他幽幽端起酒樽,送入口中,無意間抬眸看向唐綰的眼神,冷凝得嚇人。
唐綰心頭一滯,極力壓抑著怒火,一甩長袖,轉身坐回了席位。
她知道,這是父親對自己不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