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對,上次她告訴陳淵應當追求皇位,陳淵確實努力了,但代價卻是張妙錦的死。
現在她再提及,豈不是在接他還沒癒合的傷疤。
「長公主,我每一次對未來懷有希冀的時候,都會失去些什麼。」
陳淵表情落寞,眼神里的情緒,毫無保留地傾泄給沈惜年。
「小時候,我想識字,偷偷拿了太監身上的書本子。
卻換來他一頓暴打,連同阿娘,被打得手腫了半月。
再長大一些,我想離開冷宮,趁著阿娘收恭桶的時候,我帶阿娘滿宮裡尋找逃出皇宮的缺口。
卻被侍衛逮住,雖然沒有受皮肉之苦,但是我們卻被餓了三天三夜。
再後來,是長公主給我說,我需要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要了,可是卻永遠失去了阿娘。
我現在……」
陳淵停住。
沈惜年低頭看著腳尖,陳淵高大,低頭下去,看見沈惜年頭頂毛茸茸一片。
跟那晚一樣,她松著髮髻。
陳淵苦澀的唇角動了動,暈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很喜歡這樣的沈惜年。
很近,很軟。
「長公主,我現在,不想失去什麼了。」
事實證明,要站在山巔,必然會再失去一件最重要的東西。
現在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面前的人。
沈惜年的情緒從陳淵小時候的苦痛經歷中抽離出來,琢磨了一圈他最後的話。
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還是裝作不懂。
「至於走什麼路,是你自己的選擇,只要對得住你九泉之下的阿娘就好。
只是你記住,要想在後宮、在朝廷生存,好好藏好心思才最重要,這樣禧妃姐姐才會安心。」
她只單純想著,他現在擁有了王爺地位和皇上的賞識,確實不能再失去什麼了,九泉之下的張妙錦,也能安心了。
沈惜年知道,他一向藏得很深,隱忍不發。
但是太后畢竟是太后,看人的眼,是最毒的。
話盡,她抬眸,撞上陳淵直視自己的眼睛。
夏日夜闌的月光,融進屋裡,將他狹長的眸子染上白霜。
陳淵眼中的白霜一點點化開,在漆黑的眸子裡汪起一抹清泉。
「知道了。」
見他終於開竅,沈惜年滿意要走,陳淵仍垂頭俯著看她,沒有讓路的打算。
屋裡空間狹窄逼仄,她從他身邊繞過,纖細柔軟的手臂,隔著衣料,擦過他肌肉線條明顯的手肘。
衣料單薄,陳淵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體溫,餘溫未褪,他開口。
「今天來,是有個禮物送給你。」
身側的沈惜年愣了一下,停下腳步側目問他。
「什麼禮物?」
陳淵抬手,從袖口掏出一個窄口小瓶罐,瓶罐口部,塞了一個原木塞子。
她表情疑惑。
陳淵拔開木塞,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沈惜年不禁後退一步,掩住口鼻,躲避撲面而來的不適感。
「唐仞的血。」
煞白的臉,被手緊捂著,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此刻瞪得渾圓,從門外吹進來的晚風,也沒讓她的眼睛眨一下。
陳淵看著她捂嘴的手在發抖,又塞上木塞,放進袖口。
「唐仞梟首那日,我提前買通了守衛,先行一步,放幹了他的血。」
沈惜年搖著頭後退。
「你……你什麼意思?」
陳淵在她眼中,並沒有見到如預料般的暢快解恨。
「唐府抄家那日,我也去了,在內宅有一間柴房,血跡斑斑,早已經乾涸一地。」
沈惜年知道他說的是哪。
「我聽下人們說,這裡曾經關著一個姑娘,要日日取血,送進皇宮給唐綰服用。」
沈惜年退到無路可退,背抵上牆壁,牆壁冰涼,與她的體溫截然相反。
一冷一熱間,她心底的不安一點點放大。
「你看到她了嗎?」
陳淵反問。
「慕醉嗎?」
沈惜年急切點頭。
「她是你的誰?」
沈惜年催促。
「你快說!」
陳淵搖頭,眼中泛起凌厲的殺意。
「下人們說,老早之前就扔到亂葬崗了,這間柴房,唐仞嫌晦氣,一直沒有讓人動,就這麼空著了。」
沈惜年眼底剛閃起來光暗下去。
自己早就死了,找到又有什麼用,自己在期待什麼?
陳淵心疼抬手,蓋住她溢滿了恐懼的雙眼。
「我找到了她。」
沈惜年一點點垂下去的眼皮,猛然抬起。流著淚。
「誰?」
***
沈惜年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得寢宮。
她腦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個行屍走肉一樣,一路想著,一路流著淚。
陳淵翻遍了亂葬崗,找到了已經變成一堆白骨的慕醉。
人的樣貌自然是認不出了。
可是,屍首橫堆的亂葬崗,只有一堆白骨,就連蟲蟻路過,都要繞著走。
沈惜年苦笑。
那是因為,慕醉滿身的藥性,足以讓蟲蟻懼怕。
陳淵告訴她,他安葬了慕醉的屍骨,把從北州帶回來的、慕氏夫婦墳頭的一抔土,灑在了她的墳上。
阿爹阿娘,還有弟弟,摟著孤獨多時的慕醉,終於團圓。
陳淵沒有再問她,你是慕醉,為何又是沈惜年。
他不問,卻默默幫她做了一切。
沈惜年心頭堵得難受,只要闔上眼,就是臨死前唐仞那張惡狠狠的臉。
陳淵告訴她,他放幹了唐仞的血,留了一點,想灑在慕醉墳前,祭奠她的亡魂。
沈惜年沒有說,慕醉的亡魂未散,仍然在這個世界上。
她拒絕了陳淵的提議,因為慕醉,再也不想沾染唐家的一點東西。
沈惜年整晚盯著窗外朦朧的月光,直到月亮的光亮漸漸變淡,最後被一片亮白的天空替代。
「呀!長公主!你眼怎麼腫成這個樣子!」
沈惜年被司春扶著坐起來。
「做了個噩夢。」
「好端端的,怎麼夢魘了。」
司春著急,連忙尋了安神的香薰,給她點上。
沈惜年坐在床邊,揉著發痛的太陽穴,一整晚沒睡,此刻腦袋兩邊腫脹地要跳出來。
「昨天母后說,思遠哥哥他們何時去北州?」
站在身側、給她捏著僵硬肩膀的司春,手也沒停地回。
「就是今日。」
沈惜年闔了許久的眼睜開。
「去福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