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8章 生死不由己
王守仁入宮,與皇帝說了什麼,待了多久,張璁都一無所知。
近來京師里實在太過熱鬧了,他這個首揆其實是寂靜難尋,熱鬧,太多了點。
大朝會之前尤其如此。
為多躲一份清靜,也是自己的愛好,他坐上馬車到城外野釣去了。
一頂斗笠,一個木椅,邊上再擺個木桶,就這樣能坐上兩個時辰。
樹林間微風徐徐,水面偶有波紋,除了鳥鳴以外,剩下的就只有兩位老人的交談聲了。
顧佐也很奇怪,當朝首揆不在府中招待他,竟然把他帶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哪怕是當朝首揆,他也要揶揄一句,說:「閣老扮農夫,這可真是出了下官的意料。」
「禮卿公也不是在意那些的人。若是喜歡山珍海味、美女作伴,自然也是做得到的。」
「哈哈,禮重難受。」
「請坐吧。走來走去容易嚇跑我的魚。」
「恭敬不如從命。」
顧佐一撩袍子一屁股坐下去。
實際上,他們兩位算是當前京師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不想他們兩位竟一起跑出來做這樣的事情。
張璁視線落在水面上,言語間並無明顯起伏的語氣,「一年不過眨眼間,上次和禮卿公見面還是去年元宵。這一年來,多承照拂了。」
「張閣老言重,都是為了國事。」
其實顧佐知道為什麼張璁要在這裡見他。
要的就是一個秘密。
不是為了張璁自己,而是為了他。
因為前段時間貨幣改革,僅在江南一地就抓了二十幾個大商人,與此同時,王瓊的兒子卻該殺不殺,滿朝上下、民間生員不敢罵皇帝,只能罵他。
再加上他張秉用一向名聲不好,所以這所有的黑鍋又一個人背了。
這種時候,哪個清流願意去捧他的臭腳?
尤其像是顧佐這種持身極正的立朝老臣,真要眾目睽睽之下過張府,他還少不得考慮一番。
當然,他實際上知道張璁是做了一些實事的,否則考慮都免了。
「雖說都是為了國事,但我張某人的帳不是所有人都買的。尤其是台、呂兩地的商屯之事,聽說令公子出了大力,如今成效顯著。快的話今年,慢得話明年,就能有糧食輸入內地,這,是大功一件,也省卻了內閣不少心思。」
「皇上有旨,我二人不過是事君以忠。」
顧佐不怎麼接話,張璁也不『糾纏』過多,只顧繼續說下去,「可以的話,儘量今年就要往內陸運糧,南洋公司手下商船眾多,只要調撥一到兩成,大約也夠了。」
顧佐不理解,疑惑道:「去歲是京畿一場大旱,但總算有驚無險。今年是怎麼了?張閣老有所不知,商業運營總是要有個過程的。」
「我知道有過程。不過我覺得皇上今年會再次用兵。」他轉過頭來,看了顧佐一眼,表情淡漠,但眼神堅毅。
顧佐略微沉默。
這種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首揆和皇帝私下裡說的,與皇帝之間的密談不能夠隨意透露,所以他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應不應該聽。
張璁把頭轉回去,說:「新疆軍區總兵韓十二郎敬獻玉石被拒一事,禮卿公應該有耳聞吧?」
「此事在京師中傳得沸沸揚揚,當然是聽聞了。」
「皇上治國治人之才,驚才絕艷。做這種事總是有理由的。」
顧佐聽明白了,「你是說有人會上奏請戰。」
這還用說麼?
現在大家都捉摸著皇帝的行為、言語,就看他做什麼,透露出什麼意思,然後好趕緊去拍馬屁。
人的欲望就那麼幾種,
不要財富美人、就是天下江山。
所以天子此舉自然是明志,這誰都看的明白。
但張璁則更近一步,他的意思是必然會有人趁此機會推動大明啟動對外的戰事。
而皇帝麼,
他覺得不會拒絕。
顧佐道:「即便如此,中原亦不會缺糧。」
「難說。」張璁道:「身在首揆之位,慮事不能不周全。去年旱災,今年有沒有可能發水災?皇上要打仗,是不是只打一場仗,還是打兩場?哪怕只打一場,戰事是不是一定順利,沒有任何意外?這些想到的、沒想到的情形隨便發生一個,皇上問怎麼辦,我這個內閣首揆都沒辦法回答。
所以還請禮卿公關心,哪怕最終沒用上,糧食多了能養活更多的百姓,這也是好事。
而且皇上始終惦念著這件事,
尤其貨幣改革以後,日本官銀的去處是個問題,南洋一眾小國,國小民寡,他們賣不了什麼東西,可能稻米算是其中一個合適的商品。這些國家也請禮卿公一併考慮。」
顧佐眨了眨眼睛,這傢伙說了那麼多,連個多謝都沒有。
「閣老之才能統屬百官、治理天下,閣老之心純粹不雜,為什麼要一副與天下人為敵的樣子呢?」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不是那些人經常說的嗎?我張秉用正是為了皇上,怎麼就與天下人為敵了?想不明白。」
這要討論下去就深刻了,沒有意義。路都是自己選擇的。
而且顧佐面對的畢竟是當朝首揆,說得多了更加失態。
所以一句話就足夠了,『話不投機』那也沒辦法。
於是他棄之不談,轉而說:「下官也是為了皇上,閣老放心,從台、呂及南洋運稻米的事,下官會盡力辦結。」
「啊,起魚了。」
張璁忽然起身,奮力一拽,果真有一個手掌大小的鯽魚翹著尾巴飛出水面,陽光射在鱗片上還發出刺眼的光芒。
「閣老小心,閣老小心。」
張璁畢竟也五十多了,而且十年辛勤,他老得更快。
與其他人比起來,他身體確實不算很好。
他是普通家庭出身,從小條件一般,先天就沒怎麼養過,人到三十都還沒有一官半職,日子上過得十分簡樸,生個病麼,大多是熬一熬,反正年輕能熬過去。
等到他官位開始顯都人到中年了。
可這會兒也享不了福,因為官位顯、必定是皇帝委以重任,他又有進取心,根本不敢偷懶,而且鑽進了權力窩,也不會在意那一點辛苦。
再後來,十年首揆生涯,那就是把他自己這家身體機器往極限去運轉。
按這種方式過,他到底還是身體好的,否則一般人都該差不多向佛祖報到了。
所以這會兒看起來,六十多的顧佐反倒比他走路都要穩當些。
扶一下,他才更好些,說:「無妨無妨,抓到它了。」
「恭喜閣老,今天不算走空。」
「哈哈。」張璁難得一笑,坐下之後就說:「剛剛忘記了一件事,禮卿公,除了這稻米啊,產業也是大事。」
「閣老是說南洋公司出去的貨物還不夠、」
「豈會如此?但總是越多越好,產業興旺的好處,這十幾年來人人都看到了。」
顧佐想到皇帝也於他說了同樣的話。
看來張秉用還真的是以『皇帝之喜為喜,以皇帝之憂為憂』。
「閣老,產業興旺不是一個南洋公司的事,還是要內閣鼓勵、保護。」
「內閣從來都是支持的。但你說的不錯,等這次大朝會之後,咱們聽聽各方意見再詳聊,我計劃今年再推陳出新,到時向皇上稟報。喔,對了,這兩年開始聽聞香料在西洋也大受歡迎,但這個香料原產地主要在南洋,這件事禮卿公怎麼看?」
「此事不難,只要內閣下定決心,大明仍能占據主導,我們之間還有明約呢。」
「如此,確實要好好謀劃。」
顧佐心說,狗鼻子的商人早就開始研究了,等慢半步的官員反應過來,事兒都快辦一半了。
但他也沒有說穿,
這個時候停在河邊的馬車那邊走來兩個人,穿著青衣,看起來應該是張璁的使喚人。
他們過來稟報,「閣老,老天官急信,請閣老速速回府。」
顧佐轉頭去看水面,做出一副不旁聽的模樣。
「怎的了?」張璁問。
大抵是有外人在,
此人彎下身靠著張璁的耳朵說了一句。
低聲密語,顧佐確實聽不到。
他和張璁也沒熟到那個程度,張璁更沒有讓人直接大聲說,總之雙方就這樣默契了。
但聽完之後,一向老成穩重的張璁也似遭了雷擊一般,恰好河邊涼風吹入懷中,惹得他多出三分涼意。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接著便是一陣急咳。
「閣老。」顧佐看他臉上有一絲不正常的透紅,安慰道:「身子要緊。」
「無妨。」張璁捂著嘴說,良久,他似乎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顧佐,脫口而出卻是一番令後者奇怪的話,「禮卿公,皇上治國一向思慮長遠,大到國策、小到一句口諭,都很少有朝令夕改的情形。糧食內運、產業發展,這都是要延續十年、二十年的大事。所以,不管朝堂形勢如何變換,禮卿公今天答應我的,都要全力為之。」
「朝堂有何變化?」顧佐加重了語氣。
「總之記著我這番話。我還有事,這便要失陪了,告辭。」
說完不等顧佐再回,他徑直走向馬車。
顧佐一低頭,大喊,「還有一條魚呢!」
這時候張璁只有背影了,「既已咬鉤上岸,那便生死不由它,你處置吧。」
顧佐翻了翻嘴皮子,我處置個啥,我還能要你一條魚麼?
就算要送,也沒這麼輕的禮的。
於是馬車上橋,而那條鯽魚則划過弧線落入水中,濺起一片水花。
張璁看了這一幕心中略微輕鬆了點,就算生死不由己,也不一定會死,之後簾幕落下,「回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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