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仙俠> 地煞七十二變> 第九章 七分人三分鬼

第九章 七分人三分鬼

2024-08-09 15:19:11 作者: 祭酒
  「道長!且慢動手。是我呀!」

  這人剛被揪住,就大喊大叫,倒把李長安嚇了一跳。

  道士低頭一瞅,不滿五尺的身材,頂著一張毛髮旺盛的醜臉。

  「你認得我?」

  這人急了,唯恐平白吃了拳頭,趕忙扯散衣衫。

  衣襟下少見皮肉,多見毛絨絨的厚實黃毛。

  李長安覺得熟悉,仔細回想,終於恍然。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在這餘杭還能撞見熟人,不,應該說熟鬼!

  他正是曾於蛇陘茶棚作祟的黃毛鬼。

  「天底下的衙門都是不願沾事兒的。前腳道長送我進了官府,後腳衙役就將我丟在了亂葬崗。當晚下雨,泡爛了壇口的黃符,我就早早重見天日啦!」

  李長安奇道:「難得見著天日,為何還敢在貧道跟前現身?」

  「此一時彼一時麼。」

  黃毛鬼笑嘻嘻正說著,突兀間,巷子外響起低沉的晚鐘。

  他抬頭看天,夕陽照見巷子,把他一身黃毛染得金燦燦的,乍一瞧,像是話本里跳出的孫悟空。但看仔細了,那張毛臉,不像猴,卻更似狗。

  「唉,日頭又落下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兒。」

  他問道士:

  「敢問道長在何處下榻?」

  「無處下榻。」

  黃毛鬼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若道長不嫌簡陋,可否到小鬼暫住的地方將就一宿?」

  活著的時候,野宿荒墳都是平常,死了又怎會挑三揀四呢?

  李長安自無不可。

  …………

  鬼應該住在什麼地方?

  野墳?破廟?廢宅?

  黃尾,也就是黃毛鬼,上述哪兒也沒去,他領著李長安到了城內一處鬧騰的牛馬市。

  當然,鬧騰是白天,眼下日頭將落,各家商鋪都趕在閉市之前打烊關門,街面上已少見行人。錢唐江上送來薄霧,朦朦朧朧,冷冷清清,有些活人退去、死人宜居的意思。

  黃尾找到家正規的雞店,沒走正門,繞路後門進院。

  院子頗大,左邊搭著個大草棚子,棚下立著排竹籠,蒼蠅成群,臭烘烘一股子雞屎味兒。

  右邊同樣搭著草棚,卻用土牆圍上,透過小窗子往裡瞧,裡頭沒有雞鴨,只有一棚摟著雞毛歇息的人。

  李長安於是明白。

  這裡不僅是一家雞店,也是一家雞毛店。

  黃尾花了二十個大子兒,向店主人討了兩篾筐的雞毛,分了李長安一半,領著繼續往裡走。

  「在掠剩鬼處見著道長,我還以為自己花了眼。」

  「怎的?不相信我也在餘杭?」

  「那倒不是,只是萬萬想不到道長也做了鬼。」

  「作鬼不稀奇,人都是會死的。倒是咱們兩隻鬼,不在陰間相見,卻在陽間重逢,反而稀奇得很。」

  「照這麼說,還有更稀奇的呢?」


  黃尾賣了個關子,走到院子最裡面的一間大草棚子。

  挑開帘子進去。

  棚子裡,從頭到尾少說二十來步深,腳對腳分兩排趟滿了人。裡頭無床無椅,只有滿地雞毛,偏偏窗戶又少又小,光照昏沉,空氣渾濁悶熱,蒼蠅、蚊子和著鼾聲嗡鳴,腳丫、汗臭混著雞屎味齊香。

  道士頓時夢回春運時候趕火車的光景,車廂地板上拼圖似地疊滿了人,你要往上一跳,落下來時保管就沒了落腳的地兒。

  黃尾熟練地踮起腳尖,連蹦帶跳竄進去,到了草棚子末尾,把此處的人挨個踩醒。

  「都起來,瞧瞧,我把誰帶來啦?!」

  被打攪的人們本還罵罵咧咧,可一見著李長安……

  「道長?李道長?」

  「嚇!還真是李神仙。」

  「阿耶阿娘,道士叔叔又來捉我們了。」

  李長安詫異發現,這幫吵吵鬧鬧的男女老少竟然都是當初茶棚里的眾鬼。結伴做工的鄉下漢子、同行出遊的士子、兩個貨郎、逃難的一家四口,一個不少全在這兒。

  …………

  黃尾讓道士與眾鬼稍待,自個兒出了草棚子,不打一會兒,提著酒菜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小老頭。

  沒有桌子,酒菜只好就地擺上。

  酒是摻水的濁酒,在碗中似稀泥湯;菜好一些,滿滿一大盤雞零鴨碎,拿沸水草草燙過一遍,往外滲著血絲。

  李長安沒啥食慾,且滿肚子疑問。

  方才他與眾鬼閒聊,得知當初和尚超度他們時,只覺融入一道溫暖的白光,意識也漸漸陷入混沌,可轉眼清醒後,發覺自個兒已經到了餘杭城外,作了一陣子孤魂野鬼,才被黃尾一個一個都找回來。

  法嚴佛法精深,不應出此紕漏,所以李長安第一反應便是:

  「莫非本地有邪物作祟,隔斷了陰陽?」

  小老頭姓喬,自言是黃尾的老相識,聽了李長安的話,「嗤嗤」笑得鬍子打顫。

  「這位道爺講話好是風趣。邪物?我這本地老鬼是沒聽說的,但陰陽隔絕好幾百年前就開始了,落在本地的死鬼是一律下不到陰曹的。」

  「幾百年?」道士不信,「陰陽斷絕,鬼魅豈不泛濫成災?」

  小老頭笑著撿了塊雞脖子啃,旁邊黃尾接過話:

  「道長可否聽過一句話?」

  「什麼?」

  黃尾沒有急著作答。

  他推開牆上小窗。

  窗外,餘杭城敲響了最後一聲晚鐘,天邊也墜下最後一絲殘照。

  白晝已盡。

  李長安手裡啃了半截的雞爪子忽的穿過手掌落在地上,沾了一圈雞毛。店內不許點燈,但道士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它在慢慢縮回自個兒身上。

  門口的位置屬於一個婦人,老而乾癟,鼾聲卻是滿院子最響的。而此時,她的鼾聲里卻多了別的音調,扭頭細看,隨著鼾聲起落,她張開嘴不斷吞吐著三尺長舌。

  東邊牆根下的漢子手腳太長,之前不得不縮成一團,躺得憋屈,而今摘下了腦袋放在肚臍,騰出了空間,雙腿終於能舒展開來。


  西邊躺著的住客生得肚皮渾圓,尤招蒼蠅喜愛,身邊蠅群翔集,擾得周遭不勝其煩。如今,天光墜盡,顯出厲相。胸腹間豁開大口,肝腸脾胃隱隱可見。他便用雞毛將豁口塞嚴實,蠅群尋不著腐腸爛肝,漸漸散去。

  就連喬老頭,乾瘦的身體也突兀膨脹開,勒得衣裳幾要裂開,他解開腰帶,水腫得發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來。

  這雞毛店草棚子裡住著的,原來全是鬼。

  黃尾的聲音幽幽響起:

  「餘杭城裡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李長安把雞爪子撿回來,捻去雞毛,塞回嘴裡。

  皺著眉頭,嘎吱嚼了好一陣。

  「我聽聞餘杭城內有十萬戶人家,以一戶五口計算,便有五十萬口,再加上隱戶、流民、僕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萬人,照你的說法,這餘杭城內豈不是有三十萬隻鬼?!」

  黃尾抓了把毛臉:「這倒是沒人數過,不過參差不離。」

  「三十萬鬼滯留陽間,與人混居,豈不會擾亂陰……」

  李長安啞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餘杭超乎尋常的崇鬼風氣——本地的陰陽秩序早就亂成一團了!

  「餘杭的城隍?」

  「城隍?」喬老頭終於啃完了雞脖子,嘿然一笑,「老頭我在餘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爺姓甚名誰。」

  也就是說餘杭城居然沒有城隍!李長安愈加詫異。三十萬隻鬼沒有鬼神約束,居然沒出亂子!

  「能出什麼亂子?」喬老頭又撿了根雞脖,「鬼和人都一樣,只有前面有盼頭,誰會想著鬧事?」

  李長安不解:「盼頭?」

  「鬼還能盼啥?」

  喬老頭與黃尾乃至茶棚眾鬼們都齊齊相視一笑。

  「投胎唄!」

  「只要湊齊了輪迴銀,交給了十三家,便能在餘杭地面上投胎,再世為人。」

  「十三家?」

  「就是餘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菩薩神仙最多的寺廟道觀。」

  黃尾越說越亢奮,一對眼珠子在夜裡綠油油發光。

  「不問功德,不問罪業,紋銀百兩,即可投胎!」

  猛地聽著這等咄咄怪事,李長安一時難免思緒混亂,下意思問了句:

  「百兩?」

  黃尾把問題推給了喬老頭。

  「湊輪迴銀的事兒,還得看老喬頭,他可是抬腳就能去投胎的人物。」

  「盡胡說!」

  喬老頭丟下雞脖子忙忙擺手。

  「我那點兒走街串巷收糞的營生能掙幾個錢?每個月要給糞頭抽成,還要買鬼籍,買符籙香燭,要吃,要穿,要住,逢年過節各方面還得打點孝敬,一年到頭落不到幾個子兒在自個兒兜里。不然,我會住在這雞毛店裡?」

  「老小子不老實,我可聽說了。」黃尾笑眯眯伸手比劃了個數字,「你至少攢了這個數!」

  喬老頭一個哆嗦,猛地撲上去捂住黃尾的手。


  「老弟,你……唉!算了,說實話,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攢攢。」

  「還攢?!」黃尾抽回手,調笑道,「你莫不是要投進哪家高門大戶?」

  沒了漏財之危,喬老頭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

  「老弟說笑了,似咱們這等無跟腳的小鬼,別說高門大戶,就是尋常富庶人家,也難輪得上。」

  他端起碗「黃湯」,施施然道:

  「可縱是貧寒之家,也有賢愚之分。」

  「若是養不活,給丟進了河裡,倒也算了。但若遇到不講究的父母,似那等好吃懶做、爛賭狂嫖的,恐怕會被牽連一輩子,活著當人不如死了作鬼。」

  周圍沒人附和,只有黃尾笑眯眯舉碗。

  「老哥哥說得極是。」

  ……

  接下來的時間,大伙兒就著酒菜說著家長里短。

  眾鬼嘴裡的,多是為鬼的艱辛。

  在城裡打工做活,不僅要防著人,一旦暴露身份,容易惹來法師;還要防著鬼,概因鬼物中不少持強凌弱、偷雞摸狗之輩。

  到了李長安,他只好說起這段時間的往事。

  眾人紛紛驚呼。

  「那條大蛇死了麼?」

  「不曉得,反正我死了。」

  「大師死了麼?」

  「活著,但跟死了差不多。」

  大伙兒唏噓中,李長安正想詢問有何適合自己的營生。誰料,黃尾突然拍起胸脯。

  「法嚴大師慈悲為懷,玄霄道長守義重諾。兩位高人都有恩於我等,我雖為小鬼,法師有難,豈能坐視?!」

  話里說得越是大義凜然,越是招致大伙兒古怪的目光。

  有恩?

  是和尚用月牙鏟把他鏟作兩截有恩?還是道士把他封進酒罈換錢有恩?

  他是臉不紅心不跳掏出幾枚銅子拍在地上。

  有他起頭,眾鬼也紛紛慷慨解囊,你幾角碎銀,我幾吊銅錢,最後加起來,也有好幾兩銀子。就數黃尾給的最少。

  李長安算了算,這裡的錢加上自癩頭劉處「賺」來的,正好能買到便宜的人參。

  道士沉默許久,長長吐氣。

  「多謝。」

  …………

  故事有講完的時候,酒也有喝完的時候。

  長夜漫漫,只剩睡覺。

  夜到三更。

  李長安忽然自入定中驚醒。

  他警惕四顧。

  草棚里,各種臭氣依舊濃郁熏人,各種鼾聲、磨牙聲、囈語聲依舊似嗩吶、鈸鑼交響。

  他又將小窗推開一絲縫隙。

  外頭雲翳濃重,隱隱的「嘩嘩」聲響不知是哪裡送來的濤聲;遠處朦朧的燈火,是富貴人家在竟夜尋歡作樂。

  李長安正懷疑自己是否神經緊繃過頭。

  坊間突然犬吠大作。

  籠子裡的雞鴨也開始撲騰亂叫。

  就連雞毛店中的鼾聲也漸漸平息。

  李長安回頭。

  瞧見黑漆漆的棚子裡瞪起一雙雙綠幽幽的鬼眼。

  「快跑!」

  屋外有人大喊。

  「查鬼籍啦!」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