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6章 內附之風(下)
高務實的話當然沒有說完。剛才這一通分析主要是告訴與會諸公,當初朝廷默許土默特勢力名為藩屬,實則自治的原因,但是現在的情況與當時已經出現了一些變化。
《易》為高務實的本經,而他對《易》的終極理解就是:世界永遠在變,我須隨之而變。
道理簡單,但真正的難點在於「隨之」。
你要想做到「隨之」,意味著你首先要知道這世界在朝什麼方向變化,此刻已經變了哪些,變到了什麼地步,之後還會怎樣變化,分幾個階段,每個階段變化多少……等等。
只有認識到了以上這些,你才能充分「順應天道」,「隨之」而變,而不是逆天悖命,自尋短見。
所以,當與會諸公自以為理解了高務實的意思,高務實就必須告訴他們:之前只是告訴你們當時的條件是怎樣的,朝廷因此只能如此這般。然而現在,讓我們看看局面已經起了哪些變化。
首先,雙方在力量上的差距已經進一步拉大了。這一點好解釋,當初俺答封貢時,俺答汗雖然沒有能力重創大明,但襲邊擾民的能力是有的。而他之所以敢不斷地襲邊擾民,根源在於大明是真的沒有能力重創他的主力,也沒有能力千里防線處處固守。
說直白點,大明當時既沒有能力攢出一支能對土默特搞「以騎制騎」的強大騎兵,也沒有足夠的國力或者科技優勢,能以步兵強行推進、建立據點、蠶食草原的能力。
在這一點上,第一個關鍵時間點就是漠南之戰。漠南之戰後,明軍在軍事上展示了火槍刺刀空心方陣「以步制騎」的強大威能,在政治上又將把漢那吉這位鐵桿明粉扶上了順義王大位,從此開始在政治上逆轉攻守之勢,也開始逆轉雙方在關鍵戰力上的態勢。
也就是說,自漠南大戰之後,大明在政治上擁有了號令土默特的地位,也就意味著原本受土默特製約的其餘部落——如鄂爾多斯部、青海土默特等,都直接或間接地必須服從大明,不得動輒襲邊擾民。否則,那我就讓土默特去擺平你們。
從這一時期開始,大明與土默特形成了優勢互補:大明開始獲得越來越多的馬匹補充,逐漸擴大了原本頗為精貴稀少的騎兵部隊,而土默特獲得了穩定的糧食與生活物資補充,抵抗天災的能力逐步增強。
同時,因為這些馬市貿易在蒙古方面全部由土默特的順義王掌握,順義王對臣服於他的諸部也擁有越來越牢固的話語權——這意味著,土默特的政治架構開始由蒙古式的「誰拳頭大誰發話」開始朝「我分配利益,所以我說了才算」的模式轉變。
這可以理解為土默特或者西蒙古的政權形式由「部落武裝論大小」的軍閥架構,逐步朝「利益分配權」決定論的文官架構轉變。
那麼問題來了,順義王手裡這個至關重要的馬市貿易利益分配權,本質上是從哪來的呢?毫無疑問,是從大明這兒來的——是大明給了你順義王馬市貿易的利益分配權,有效支撐了你的王權。
既然如此,我大明可以給你這項權力,自然也能收回這項權力。前提只有一個:大明有能力在剝奪你此項權力的同時,有效防範你可能的軍事報復。
那麼,大明有這項能力嗎?是的,通過俺答封貢後三十年的此消彼長,大明不僅在「以步制騎」方面比之漠南大戰時更進了一步,而且還建立了強大的騎兵部隊,「以騎制騎」也不再是幻想。
這就意味著,土默特對大明的軍事威脅幾乎已經下降到了近乎於零的歷史低位,而大明則在原先的強項上變得更強,原先的弱項上獲得補強,步騎兩軍種都能穩贏土默特。
在這種情況下,除非大明強令土默特自殺,否則土默特都只能聽從大明號令,決計是不敢有什麼反抗之心的。
力量差距的拉大,意味著土默特已經處於完全被動的戰略態勢,而其次,則是土默特對大明的依靠隨著小冰河期帶來的災害日益頻繁和嚴重,變得越來越明顯,越來越不可或缺。
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時間段正是努爾哈赤崛起的階段,而後世不少人往往忽略一點:努爾哈赤之所以能順利吞併女真諸部,與當時蒙古、女真都面臨小冰河期災害壓力也是強相關的。
因為災害,蒙古也好,女真也罷,生存壓力都堪稱巨大,而且是一年比一年大。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第一選擇都是去搶大明,但大明剛剛打完三大征,餘威尚在,實力也還沒有特別明顯的下降——除了遼東。
因此,當時大明北疆雖然都受到入寇的壓力,但卻只有實力大損的遼東出了比較大的亂子——即李如松戰死事件。不過,李如松戰死雖然影響不小,可是很快由於努爾哈赤的崛起,大明開始有了以夷制夷的先決條件,於是花錢買蒙古人與女真對抗。
彼時,土默特因為有俺答封貢創造的馬市貿易,選擇依靠從大明交換來的物資硬抗,也就是內部解決災情難題;察哈爾沒有馬市貿易,只好接受大明的「佣金」,去找努爾哈赤的麻煩——即林丹汗給努爾哈赤寫信威脅,最終導致後金斬殺蒙古來使,雙方事實敵對事件。
[註:雖然事後林丹汗選擇先用大明給的錢來壓服東蒙古內部不聽他號令的部落,但那不影響察哈爾與後金敵對這一事實。]
總而言之,當時的態勢就是整個北方都受到小冰河期的嚴重打擊,西蒙古選擇依靠大明舔舐傷口,東蒙古與後金則實際上都是選擇先統合內部,再伺機而動——只不過努爾哈赤動作更快,也更順利,而林丹汗晚了一步,也不太順利罷了。
本質上來說,面臨生存壓力的情況下,大家的選擇其實不算選擇,都是被迫。而且除了土默特因為本就能得到大明的物資而遲遲未動之外,其他兩家走到最後都免不了要和大明動武——誰讓你家底最厚,但卻不肯割肉救我呢?哦,你說你也難,可你南方至少還有收成,你能比我還難?
現在則不同了,隨著察哈爾的西逃,在東蒙古方面,靠南的一部分被大明收回直轄,新建、復建了大寧、阜新等城。靠北的部分則被嫩科爾沁等部瓜分,但他們也因為力量懸殊,加上高務實的貿易政策,願意聽命於大明。
女真方面,熟女真各部被高務實軟硬兼施地「移鎮」去了朝鮮。這樣一來,不僅遼東全為明土,後世的吉林和小半個黑龍江也都被大明直轄,遷過去數十萬漢民進行「實邊」。
然而,遼東還算能比較完全地接收熟女真各部留下的「空地」,吉林和黑龍江就遠遠不能與之相比了。如此廣袤的土地,區區幾十萬漢人哪裡填得滿?
現在生女真諸部沒有來侵擾,一方面是因為大明如今威勢太甚,二來是因為生女真各部本來就在真正的苦寒之地活著,對「苦寒」的耐受力遠比大明要強,比「半苦寒」的蒙古、女真也強一些罷了。
問題是,高務實也不知道他們的耐受力臨界點在哪,萬一這小冰河期的災情繼續加深加重,等哪一天這些生女真也扛不住了,必須南下求活了,那只有區區數十萬漢人的吉林和小半個黑龍江怎麼辦?
高務實可不會忘記,原歷史上乾隆朝最能打的悍勇精銳,正是生女真中的代表「索倫部」戰士,也是所謂「滿清八旗」最後的顏面。
可是問題在於,這些生女真的文明程度更低,他們甚至連給大明提供戰馬的能力都不具備——人家是玩漁獵的。那咋辦,總不能讓大明也學遼國的,找他們要點海東青,讓京師勛貴豪門玩點新花樣,也擱那熬鷹遛鳥吧?
所以,不能只看到土默特,還得從土默特的困境想到大明周邊其餘的部族,他們面臨的麻煩只會比土默特更大,而解決他們的麻煩又是避免大明將來的麻煩,因此大明必須提前考慮,把這事管起來。
索倫部,以及其他生女真各部,其實全加在一塊兒也沒多少人,高務實估摸著頂破天不會比吉林、南黑龍江的那幾十萬漢人更多,但人家可能造成的破壞力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別看韃清好像沒有面臨這種困難,人家韃清當時已經在漢地薅麻了,自己又是與其同源,只要在手指縫裡漏一點給老家方向就能穩住。可現在沒有韃清,人家生女真跟大明可沒啥祖宗好攀,真要鬧起來根本不會有心理負擔。
況且,韃清可以隨便找個理由給他們支援,畢竟那是事關「龍興之地」安危的大事,而大明可不好這麼幹——哦,我大明國內的災情都如此嚴重了,你高務實反而往一群「蠻夷」身上砸錢?你究竟是華夏還是蠻夷啊?
正因如此,高務實必須借著土默特上表請求內附的機會,將這其中的道理首先與大小九卿級別的高官們說清楚,然後才能將之擴散開來,由他們再去說服自己的門生故吏,繼而不斷擴大,形成朝野上下的統一認識。
經過他這一通分析,與會諸公終於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和複雜性了。一貫相對中立的禮部尚書于慎行因此沉吟道:「元輔的意思是,不僅土默特方面的求援是我大明必須要盡力而為的,甚至連科爾沁、生女真等部,我大明也必須出錢出力,以免他們陷入絕境,只能入寇我虛弱的東北邊境?」
高務實緩緩點了點頭,面色看來很是沉重。
陳於陛嘆了口氣,兩手一攤:「可元輔之前也說了,朝廷如今也沒有多餘的錢糧……我等總不能放著國內的災情不管不顧,反而先去救援他們吧?倘若如此,只怕今日在座諸公將來都免不得要被人扣上一頂通夷的大帽。」
就這樣,與會諸公開始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起來。不過大家都沒有跳出「欲援而無力」、「欲援而無由」兩個方向。
高務實就這樣任由大家討論,自己一言不發,反而不經意地打量起眾人來。忽然,他發現近來一直十分沉默,今天也始終不置可否的沈一貫面色淡然,眼神中似乎還略有不屑。
「沈閣老,」高務實忽然出聲點將,微微一笑,朝沈一貫問道:「我觀閣老面色如常,似是成竹在胸。既如此,何不獻出妙策,也好為朝廷解憂?」
眾人頓時停止議論,齊刷刷將目光朝沈一貫投去。
沈一貫擺了擺手,輕輕搖頭道:「沈某老朽而已,哪有什麼妙策。只是見元輔雖然說得嚴重,神色間卻並無進退失據之慌亂,可見情況縱使不妙,但元輔已經有了應對之法……說起來,這妙策並非我有,而是元輔早已有之。」
眾人一聽,恍然大悟,又紛紛朝高務實看來。
高務實心中暗罵:我就是想讓你們這些重臣不要依賴我,要自己能夠獨立思考,還得往正確的方向去思考……偏你這老賊非要壞我好事。
「呵……」高務實想歸想,這話畢竟不能說,而且還要繼續擺出那副宰相氣度來。於是只能呵呵一笑來掩飾心中怨念,並且順勢道:「蒙沈閣老高看了,本閣部雖然有些想法,卻也不好說便是當前的最優解……」
誰料這話說出來大家顯然不信,只當他是自謙,依舊一個個全都盯著他看。高務實也沒辦法,只好輕咳一聲,道:「以愚見,若朝廷主動賞賜錢糧於周遭各部,雖然能將隱患扼殺於搖籃,但正如諸公所慮,如此『親疏不分』之策,恐難說服士林民間。
既如此,那何不趁土默特上表內附之機,索性便將土默特作為榜樣,也好讓各部看看,無論他們面臨的究竟是何等困境,只要內附大明,便可萬難自解……」
眾人一時大嘩,但很快就發現,高務實這個說法倒也不是沒有道理。最明顯的道理就是:你們不是認為朝廷不該去救這些『蠻夷』麼?可是眾所周知,『蠻夷入中華則中華之』,他們若是內附了,那不就不是蠻夷了嗎?既然都是中華,那救一救不也順理成章嗎?
然而,還有一個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問題盤亘在諸公面前。
于慎行輕咳一聲,問道:「元輔……倘使如此,錢糧物資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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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看來這章只分上中下有點不夠用……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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