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8章 內附之風(五)
解決了生女真內附之後無力償還朝廷有償供煤導致的呆帳問題後,在今冬禦寒問題上就只剩下「居所」一條。
高務實知道大明曆來在有些事情上過於「哈耶克」,一貫缺乏基層組織能力,所以在座諸公想必也沒什麼好主意能拿得出手,因此乾脆自己挑明了。
「居所問題,歷來是白災之時最易出紕漏的大問題,往年雪災冰災,壓塌的房屋不知凡幾。各家各戶若是自行修繕,不是力不能及,便是緩不濟急,期間免不得要凍死人。
有人可能要說,這不是司空見慣的麼,歷朝歷代都是這般過來的呀,我等又能如何?諸位,歷來如此,便只能如此麼?」
高務實面色嚴肅,一字一頓地道:「孟子曰: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
今聖君在位,四夷來朝,我大明正當使這些內附新民知曉,何其謂之天朝也!故本閣部已有定奪,欲以二策應對今冬白災所致房倒屋塌、頂傾梁斷等百姓之困,諸公可為我查遺補缺,以期至善。」
之前在討論衣物、取暖之時,高務實都是先讓大家議論,自己最後再綜合各項討論來做出總結,下達命令。而在居所問題上,他卻一反常態,開口就先表示「已有定奪」,只讓大伙兒「查遺補缺」。這就意味著,他估計這件事會有反對意見,而且可能壓力不小。
在座諸公都是久歷宦海之人,當然明白此中情形,不免私下眼神交流了一番。當然,大家也清楚高務實現在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再加上身兼戶部尚書,若是他非要花大價錢搞點隋煬帝當初絲綢包楊柳一類的抽象事來,最終的壓力也是他自己承受,所以大夥默不作聲,只是等他的下文。
高務實於是道:「一策,在遼東及其餘新附之地,以村、屯、堡等最基層單位分別組織所轄丁口,成立『互助隊』。此『互助隊』之成立,旨在動員百姓共同應對即將到來的白災,是為互幫互助也。
每個村、屯、堡都必須有自己的互助隊,負責協調和動員人力,以確保在災害來臨時能夠迅速行動,互相幫助,不僅修繕房屋,也處理其他需要集中力量處理的緊急困難,保障當地百姓鄉民安全。」
高務實這麼一說,不少大臣便有些蹙眉,只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沒人敢先說話。最終還是沈一貫這個破罐子破摔的閣僚出來,指責高務實根本不懂民情了。
「元輔愛民如子,這一番好意,老朽是深感佩服的。只是,元輔恐怕許久不曾回鄉,更不曾親入民間,是以……」沈一貫哂然一笑,搖頭道:「這互助隊與保甲重迭,何須再成立一番,便讓各地保甲兼任不就好了?」
呵呵,你沈一貫知道保甲制度,我高務實難道就不知道?萬曆版的《大明會典》雖然掛名總裁的不是我,但主筆的可是我啊,你沈閣老不知道?
高務實輕笑一聲,施施然道:「我大明保甲制度,《會典》有詳細記載,而其當年主筆者,恰巧正是本閣部。」
他不提這茬,別人還真就忘了,畢竟他高務實這些年來最突出的能力可不是「案牘勞形」,而是統兵與理財。而他這麼一說,眾人就知道沈一貫恐怕又要被奚落一番。
果然,高務實繼續道:「保甲制度用處頗多,但核心作用乃在三項:建立組織、管理戶籍、維護治安。
我朝保甲制度以地域劃分,設立保甲,每保由保甲長負責管理。保甲長通常由當地有聲望的鄉紳擔任,負責組織民兵、維護治安、催征賦稅等職責。
通過戶籍,保甲便能管理掌握當地百姓之基本情況,便於徵兵、徵稅等差事開展。同時,對人口流動進行管理,外出人口需到當地保甲長處登記,防止人口流失和流民產生。
保甲長負責組織和指揮民兵巡邏,防止盜匪和其他犯罪之侵擾。同時,對轄區內的百姓進行監督和管理,防止他們從事非法活動。」
頓了一頓,高務實反問:「這裡頭可有互幫互助?」
這裡頭確實沒有,但沈一貫在他說上面這番話的時候便已經想好了說辭,此時也只是輕輕頷首,道:「確實沒有,但老朽說的是,只要讓保甲兼任互助隊之差事即可。」
高務實搖頭道:「那沈閣老為何不肯想想,本閣部既然知道保甲之作用,為何不讓保甲兼任這互助隊的差事呢?」
沈一貫一時語塞,他確實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只是直覺認為保甲制度已經存在,何必多此一舉。
高務實見狀,便繼續說道:「沈閣老,保甲制度雖好,但其核心在於管理和控制,而非互助與自助。如今我們面臨的是天災,是白災,需要的是民間能夠自發的互助與團結,為朝廷治理減輕負擔,而非自上而下的管理與控制——畢竟諸公都很清楚,自古皇權不下縣嘛。
本閣部決定成立基層互助隊,正是為了激發民間的自助精神,讓百姓在災難面前能夠相互扶持,共同度過難關。此舉既能在基層形成專門應對災害或臨時危險的互助組織,又不必朝廷深入干涉,以免靡費巨資。
諸位,若是讓保甲去做這件事,你們說說,各地保甲長會不會有所傾向,先救誰、後救誰,甚至不救誰?又會不會利用這項權力,集全村、全屯、全堡之力給自己先好好修房建屋一番再說?」
高務實的這番話,讓在座的諸位大臣都陷入了沉思。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出身於地方,對於民間的實際情況並非一無所知。
一方面,他們當然也知道,在災難面前,官方的救援往往難以及時到達,而民間的互助卻是最為直接和有效的。一方面,高務實的懷疑與其說是懷疑,不如說是直指人心——肯定有很多保甲長會那樣做。
從這方面來說,沈一貫嘲笑高務實不懂基層,那可真是大笑話了,高元輔這番話說得簡直讓人懷疑他不是自己幹過保甲長。
不過沈一貫可沒那麼容易服軟,他繼續質疑道:「元輔這番話自然不無道理,但老朽卻有一問:保甲長兼此差事,會有以上弊端,那麼互助隊自行其是,莫非就能避免以上弊端了?」
「完全避免自不現實,不過總能比保甲長兼差要好一些。」高務實並不避諱,直言道:「保甲長本就有不小的權力,再給他們更多,只會助長其在鄉民之間的權威,即便有些不法之舉,恐怕也很少有人敢於反抗。
相反,互助隊的差事要單一得多,事發則聚民互助,事畢則各自散去,沒有長期執掌某項權柄之隱患。況且,互助隊只有互助之責,沒有處分之權,鄉民自也不必對這互助隊的負責人畢恭畢敬……大家按著朝廷法度、平日良善來行事,何必怕你呢?」
按理說,沈一貫這下應該找不到能黑互助隊的點了,但這就小看了一個老江湖非要做槓精時的能耐。
「既無處分之權,當地鄉民若是不肯聽從,這互助隊豈非空有其名?」沈一貫搖頭道:「吾恐鄉野市儈之輩,不能體諒元輔這一片良苦用心吶!」
其實他倆個爭論至此,就有些爭論「人之初,性本善」還是「人之初,性本惡」的意思了——雖然並不直接。
高務實的意圖在於,激發鄉民之間的「善」,形成互幫互助的良好風氣;沈一貫則是認為,老百姓市儈者居多,我有難時就希望別人都來幫我,別人有難時就希望大家別來煩我。
高務實當然知道這種市儈心理並不罕見,甚至人皆有之,但社會風氣的引導從來都不能光憑口號,必須有人沖在前頭做表率——「跟我上」永遠比「給我上」有戰鬥力。這就是他當年的黨為什麼總要求困難面前必須「黨員先上」。
如果你自己都不肯上,那麼人民憑什麼要上?
「既不可罰,便需要賞。」高務實淡淡地道:「我意在榮爵之中再填一類,名為『義士』,用於獎勵那些雖然並不富裕,但長年累月為鄉鄰廣行善舉之人。具體獎勵措施,事後我等可以再議。不過本閣部也要提前說一句,『義士』人選須有限制,田過百畝者不可為之。」
眾官皆是吃了一驚,不過想想又覺得頗為合理,至少從道理上來說,這個「義士」確實能起到獎勵先進的作用,可以引導社會風氣向好。
蕭良有馬上出來幫襯,道:「此舉甚善。有此激勵,百姓人人以善為先,何愁君子之國遠哉!」
于慎行作為禮部尚書,這時候肯定是要舉雙手贊成的,也道:「文者以治政為百姓尊之,武者以衛國為百姓尊之,富者以施恩為百姓尊之,然則百姓何以自尊耶?今元輔為之明示天下:行善可矣。」
話說到這個份上,實際上已經到了儒家宗旨的地步:理想中的君子之國啊!元輔這麼做,往大了說,那已經不局限於「致君堯舜上」,而是「致萬民於君子」了,這還怎麼反對?於是大家紛紛表達贊同,一時間誇讚之聲四起,幾要掀翻內閣議事堂的房頂。
「而且,」高務實伸手阻止,繼續說道,「互助隊的成立,並不會影響保甲制度的執行。相反,它可以作為保甲制度的補充,讓保甲長在管理的同時,還有一股力量能夠組織和動員民眾進行自救。這樣,二制並舉,既能讓朝廷制度行之有效,又能正本清源,使民間互為彼善。」
沈一貫這時候也只得點了點頭,道:「還是元輔思慮周全,方才是老朽輕易了。」
「那麼,元輔所說的第二策呢?」于慎行問道,他對高務實的提議已經更有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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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二策明天再說,今天吃尹錫悅抽象操作的瓜,耽誤太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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