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喚醒
「叮鈴鈴——」
南鐵附屬地,中村照相館。
玻璃門輕輕推開,帶起一陣風鈴聲響。
「歡迎光臨——」
中村一郎從櫃檯里探出身子,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滿面堆笑地招呼客人。
武田信微微皺眉,站在門口遲疑片刻,卻以母語問道:「誒?這裡不是東洋人的照相館麼?」
「哦,不好意思。」中村一郎迎上前,連忙賠笑致意,「我還以為您是支那人呢,實在抱歉。」
「沒關係,不用放在心上。」
武田信擺了擺手,看起來相當隨和,旋即邁步走進照相館,一邊四下里張望,一邊呵呵笑道:「這裡雖然是南鐵附屬地,但畢竟不是帝國的國土,您平時招待的客人,也多半都是支那人吧?」
「那是當然。」
無論怎麼說,人在異國他鄉,偶遇本族同胞,總歸是一件喜事。
中村一郎便不再急於詢問客人的需求,而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靜候吩咐。
「您的漢語聽起來很好。」武田信轉過頭問,「您在滿洲生活很久了嗎?」
「唔,就快十六年了。」
「這期間從沒回國?」
「沒有。」
「是麼?」武田信挑起眉毛,似乎很驚訝,「那您是前輩了,敝姓武田,以後請多多關照。」
中村一郎連忙推辭道:「哪裡哪裡,不過是提前來了幾年,大家既然是同胞,那就應該互相幫助。」
「真好,聽到您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您是第一次來滿洲?」
「不,但我之前在這裡的時間不多。」
武田信依然彬彬有禮,目光隨即掃過屋內四壁。
照相館裡到處懸掛著人物肖像和自然風光,琳琅滿目,數不勝數。
有山川草木,有名勝古蹟,有市井風情,黑白兩色,僅憑濃淡變化,似乎便自帶了某種滄桑感。
終於,一幅風景照片,勾住了武田信的目光。
畫面中,是一處幽靜偏僻的古剎,廟宇早已荒廢,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唯有一株老樹,仍在那裡無動於衷地發出嫩芽。
「我也已經將近十年沒有見過故鄉的櫻花了。」武田信忽然生出感慨。
中村一郎聽了,自然順勢問道:「武田君的家鄉在什麼地方?」
「福岡。」武田信回過身問,「前輩,您呢?」
「不不不,您還是別叫我前輩了。」
中村一郎有些汗顏,他從對方的衣著打扮上,便能推測出來人非富即貴,因此愈發謙遜低調。
想了想,才說:「我的家鄉太小了,恐怕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就算說出來,武田君也肯定沒聽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在家裡過得好,誰又會來滿洲呢,對吧?」
「哦?這麼說的話,中村君不喜歡滿洲?」
「喜歡,當然喜歡,只不過……這裡沒有國家宣傳得那麼好。」
中村一郎不禁回想起當年登船初到滿洲時的情形。
那時,他滿懷希冀,甚至無異於白人登陸「新世界」那般狂喜。
官府宣稱,滿洲沃野千里,到處都是無主之地,有數不盡的財富靜待挖掘,宛如世外桃源,人間天堂。
然而,等到了奉天,他才發現自己上當了。
滿洲沃野千里不假,但卻到底與他無關。
想要立地生根,如果沒有官方背景,最後還是得靠自己白手起家。
他所能仰仗的,只有東洋人的身份。
可怪就怪在,這身份在華人面前,雖有諸多便利,但在同胞眼裡,卻總是帶著些若有若無的歧視。
也許,是我想多了——最初幾年,中村一郎常常以此自我寬慰。
「你應該理解國家的苦衷。」武田信提醒道,「如果你覺得滿洲還不夠好,那就應該為天皇去建設它,而不是抱怨。」
突然上綱上線,令中村一郎有些措手不及。
他只是直覺來人並不簡單,那是官方的語氣和神態,尤其當聽到「天皇」二字時,他便立馬下意識地「嗨」了一聲。
武田信的神情稍稍有所緩和,旋即便朝照相的座椅走去。
剛邁出幾步,目光忽又瞥見窗台上散亂的幾本東洋雜誌,接著轉身問:「我可以看看麼?」
「唔,請您自便。」
「多謝。」
武田信目標明確,當即從中抽出一本《黑龍月刊》,一邊翻閱,一邊饒有興致地問:「中村君是黑龍會的成員?」
「啊,怎麼可能。」中村一郎連忙擺手否認,「我只是個照相的,離那些大人物太遙遠了。」
武田信不置可否,自顧自地翻到刊號那頁,核對片刻,搖頭笑道:「您這本雜誌,已經是幾年前的文章了。」
「沒辦法,買不到,滿洲的東洋報刊太少了,這幾本還是我在舊書店裡買來的呢。」
「這樣啊,中村君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幫你弄到最新版。」
「那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就算是為了我們之間的友誼。」
武田信話音剛落,閣樓上突然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
兩人循聲望去,卻見樓梯上跑下來一個小男孩兒。
小子剛滿入學的年紀,玩兒心大,似乎剛捅出什麼簍子,正要求父親說情,一見樓下有客人,便又忽然遲疑了。
「這是……」
「哦,這是犬子矢志。」
中村一郎沖兒子擺了擺手,用東洋話訓斥道:「回樓上去,這裡現在有客人。」
矢志停在樓梯當間,往閣樓上瞄了一眼,似乎有些進退維谷。
「不礙事的。」武田信蹲下身子,微笑著沖男孩兒招手,「來,過來,你叫矢志對吧?」
矢志點點頭,好奇地走過去。
武田信看起來相當喜歡小孩兒,一邊自我介紹,一邊輕輕撫摸矢志的腦袋,隨後站起身,免不了一番誇獎。
「中村君好福氣,有這麼可愛的兒子。」
「哪裡哪裡,只是個不成器的蠢材罷了。」
「誒,中村君,請不要隨便打擊孩子的自信心,他體內畢竟流著大和民族的血,跟那些支那人不同。」
說著,武田信不禁笑著勉勵道:「矢志,要努力學習,你身上肩負著帝國的未來呢。」
「什麼帝國?」矢志不太懂,說著磕磕絆絆的東洋話。
「當然是大東洋帝國了,那是你的祖國。」
「可我是滿洲人啊?」
一聽這話,武田信的臉上當即陰沉下來,但他不怪孩子,而是轉頭看向中村一郎。
「中村君,看來您的教育出了點問題。」
「呃……慚愧慚愧。」
中村一郎的心裡漸漸有些不爽,對方的言辭令人喘不過氣來,偏偏又是些絕對正確、不容置疑的官方論調。
同時,他又覺得對方的說法並非毫無道理,於是便只好點頭苦笑。
正說著,閣樓上又有人走下來。
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來到近前,一把薅住中村矢志的後衣領,罵罵咧咧地叫道:「小兔崽子,讓你作,今兒非削你不可!」
說罷,掄起笤帚疙瘩就要打兒子。
不想,笤帚疙瘩正要落下時,卻突然被武田信攔住。
他幾乎一眼就能看出,這女人不是東洋血統,於是便用漢語說:「夫人,小孩子而已,算了吧。」
女人一愣,轉頭看向丈夫。
中村一郎皺著眉頭撇撇嘴,冷聲訓斥道:「上樓去,這裡有客人。」
女人似乎也覺察出來人是小東洋,當即用生硬的東洋話說了句「對不起,打擾了」,隨後便趕忙將兒子拽上閣樓。
武田信望著母子兩人的背影,小聲嘟囔道:「你娶了一個支那人?」
中村一郎愣了下神。
過去幾年,他從未覺得娶一個華人女性有何不妥。
畢竟,對他這批初代移民而言,想在滿洲找個單身的東洋女人,實在不容易。
可是,今日聽武田信問了,中村一郎心裡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羞恥感。
他說不清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似乎是源於某種潛移默化,但又一時間難以追根溯源。
武田信見他有些窘迫,便笑著解釋道:「別誤會,我沒有譴責你的意思,不過那個女人應該對你兒子客氣一點。」
「她是孩子的母親。」
「可她是個支那人,作為一個容器,她孕育出了更高貴的人種,她應該為此感到榮幸。」
武田信笑呵呵地說:「共榮是一項偉業,幫這裡的人優化種族也是其中之一。」
中村一郎皺起眉頭,卻道:「我沒聽過這種說法。」
「總是看那些過期的雜誌,思想很容易落伍,明天我送你幾本。中村君,多找幾個女人吧,這也算是報效天皇的方式。」
「您太冒犯了!」中村一郎終於爆發不滿,「說到底,這是我的家事吧?」
「是麼?」武田信見他有些惱火,於是連忙鞠躬賠罪:「實在抱歉,是我說的太多了,請您原諒。」
中村一郎突然啞火,對方的態度令他捉摸不定,原本同胞相見的喜悅也隨之蕩然無存,當下只想儘量了結這樁生意。
「算了,武田君到底要照什麼樣的相片?」
「哦,半身照就好了,工作用的。」
「那就請坐吧!」中村一郎指向台上的椅子,「您是在哪裡工作?」
武田信坐下來,回道:「南鐵株式會社。」
中村一郎暗自慶幸,好在剛才沒把來人驅之門外,這公司的權勢非同一般。
「您是工程師麼?」他一邊擺弄著照相機,一邊問。
「不,我從事文職工作。」
「咔嚓——」
武田信端正衣衫,伴隨著一陣強光閃過,他從台上走下來,同中村一郎握手。
「前輩,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請您儘管開口。看在我們是同胞的份兒上,您也會幫助我的,對吧?」
中村一郎草率地點了點頭。
送走了這位奇怪的客人,第二天清晨,郵差突然送來一摞包裹。
拆開一看,正是一套由草繩捆綁的最新幾期《黑龍月刊》。
隨包裹寄來的,還有一封由毛筆書寫的便簽——武田信敬贈,中村一郎先生惠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