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敏銳
賢弟連橫:
見信如唔,當日奉天一別,倏然半月有餘,而今檣櫓灰飛煙滅,大功告成。
其間種種,信上不便詳談。
愚兄現居寧安縣,此乃舊時流放之處,滿目蒼涼,遂常懷悼古之幽情,奈何左右粗鄙,竟無知己共盡雅興。
美中不足,念及賢弟。
人生得意須盡歡,故此特派電報一封,萬望賢弟如約而至,論時勢,數英雄,品詩詞,賞美人,青梅煮酒,翹首以盼。
言盡於此,還望凡事從速。
謹頌夏安,效坤。
…………
江連橫讀完電報,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欣喜,不如說是困惑。
張大詩人帶兵剿匪那天,他曾親自送行,就那麼兩三百人,結果卻腆臉打著「奉天陸軍第一師」的旗號出征。
原以為,這點人手到了前線,能保存實力,並摸清叛軍底細,就已經實屬難能可貴,怎麼就突然大功告成了?
誠然,剿匪事宜,沒法在明碼電報上說太多,但這份捷報還是令人倍感驚詫。
謊報軍情可是殺頭重罪,張效坤必定不敢胡說八道,就算稍有吹噓,也必定言之有據。
「嘶——」
江連橫不禁沉吟一聲,嘖嘖稱奇道:「有點兒意思啊!」
闖虎在旁邊抻脖巴望著,問:「東家,你要出差了?」
江連橫不置可否,轉而去問方言:「公司最近還有啥事兒要辦沒?」
「沒有了,剩下的都是些常規業務。」方言仔細查過日程安排道,「前幾天趁著聯合議會,該見的人都見了。」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起身道:「我去趟督軍署打聽打聽,你叫南風過來盯著,我下午就不回來了。」
方言應聲承命。
闖虎脫口而出地糾正道:「現在不是叫『保安司令部』了麼?」
這話說的沒錯,三省聯合議會閉幕以後,原有的軍政衙署,全部改組為「東三省保安司令部」,只是很多人還不習慣。
江連橫立馬皺眉道:「闖大明白,你還有別的事兒麼?」
闖虎渾身一縮,連忙笑著擺擺手:「沒有了,沒有了,東家要是沒有別的吩咐,那我也回去了。」
說罷,兩人相繼離開辦公室。
江連橫邊下樓梯邊問:「對了,虎子,影戲院的生意怎麼樣?」
「挺好啊,咱們的片源,是省城裡最快、最全的,只要有新片子,咱們不上,別人家也不敢上呀!」
江家影戲院的片源,始終由闖虎代管,江連橫突然過問,他便難免有點緊張。
「東家,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因為寫作的事兒,耽誤了家裡的生意,要是有什麼問題,肯定就賴林七那小子。」
「他現在還打電影呢?」江連橫問。
「是啊,勸了也不聽,手藝都白瞎了,愧對祖師爺,可惜了他那副好嗓子,學誰像誰,全都浪費了,大材小用。」
談及此處,闖虎不禁長吁短嘆。
江連橫沒見過「無鳴鵑」的能耐,自然無法理解,更不覺得嘆惋。
他只知道,世道在變,許多老合都在主動或被動地改變營生。
適者生存,無所謂可不可惜。
人人都像是被擺在了錯誤的位置上,就像李正始終認為,江連橫不該待在城裡;闖虎也始終認為,林七不該去打電影。
「還說別人呢!」江連橫冷哼道,「你個佛爺,不也去寫小說了麼!」
闖虎立馬狡辯:「我這是愛好,兩不耽誤,咱這身手藝可沒落下。」
「人家也未必落下。」江連橫走到大門口,轉過身來,「打小兒學的能耐,就像游泳走道一樣,沒那麼容易忘。」
「但願吧!」闖虎問,「東家,怎麼突然想起問這事兒了?」
「改明兒抽空把放電影的機器帶家裡去,你嫂子整天不出門,給她解解悶兒。」
「嗐,就這事兒啊,好辦好辦。」
闖虎滿口應承,江連橫點點頭,隨即鑽入車廂,朝著東三省保安司令部緩緩駛去。
…………
當晚,江家大宅又是一頓豐盛的酒菜。
不是大聚會,餐廳里只有江連橫夫婦、一雙兒女、許如清、花姐和東風幾人。
胡小妍端坐在輪椅上,一手拿著空盤,一手拿著筷子,在每樣菜里夾幾口,夾了滿滿兩大盤,隨後放進木質餐盒裡。
「宋媽——」
她輕聲喚道:「去門口叫兩個人,把這菜給小北和西風送過去。」
宋媽進來應了一聲,接著便提起餐盒,快步走出房門。
江連橫看在眼裡,不禁搖頭道:「也不嫌麻煩,讓西風去館子裡要倆菜得了。」
「那不是樣兒少麼,在醫院裡又不能要一桌席,送飯挺好,吃的樣兒多。」胡小妍道,「你接著說你的,我聽著呢!」
「哦,張效坤剿匪這事兒,的確辦成了。」
江連橫呷了口酒,嘖嘖稱奇道:「下午我問了督軍署的老蔡,說張效坤在哈埠那邊搭上了吳大舌頭,要了兩門山炮,從哈埠往東邊兒推,連破九站,把老張高興壞了。」
「他哪來那麼多人?」
「呵呵,你說這個我就想起來,怪不得他說我外行。」
「咋了?」
「老張給了他剿匪的番號,他從奉天出發,一站一停,下車就開始招兵買馬,還特地花錢請了不少『託兒』,聲勢整得挺大,等到哈埠的時候,原來那兩三百人,就已經變成一千多人了。」
「這麼厲害?」胡小妍也有點意外,「那軍餉呢?」
「誰知道他是怎麼忽悠的,反正軍餉還沒撥呢,他那邊就已經拉起一個團了。」
江連橫不禁喜上眉梢。
他完全有理由興高采烈,結義大哥混得風生水起,日後就算不拉江家一把,也總不至於平添一個冤家。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這事兒說來就巧了。」江連橫解釋道,「他年輕那會兒,在咱們這修鐵路,正好那幫胡匪當中,有不少人都曾經在他手底下當過差,而且多半都是山東老鄉,不願意打,就順勢詔安收編了。」
「他人緣兒還挺好。」
「那肯定的,張大哥還是夠義氣,不然的話,當初也混不成毛子手底下的工頭兒啊!」
張效坤名聲在外,貪財好色不假,但絕不是守財奴似的小家子氣。
凡事總有根由,當年千金散盡,終換來今日一呼百應。
江連橫樂呵呵地說:「我是真沒想到,剿匪這事兒,愣是讓他整成了招兵,我聽老蔡說,張大哥在那邊一口氣擴編了三個團,咱就往少了說,那也得有四五千人了。」
言罷,桌上眾人紛紛一愣。
張效坤這升官速度,可比趙正北快多了。
看來,能打硬仗的,終究敵不過能聚人心的,將才帥才,自有分別。
鳥隨鸞鳳飛騰遠,江連橫再次傍上了一位實權大員。
這對江家而言,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胡小妍聽了,卻又莫名皺起了眉頭。
思忖片刻,她才開口問:「那……他應該算是哪一派的人?」
「什麼哪一派的人?」江連橫正在興頭上,冷不防沒反應過來。
「在奉軍裡頭,算是哪一派呀!」
胡小妍重新說明,江連橫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是啊,張效坤到底應該算是奉張集團中的哪一派呢?
他顯然不是老派成員,跟張大帥的結義八兄弟相比,無論資歷,還是歲數,都差了一輩。
莫說是老張八兄弟,就算是跟王鐵龕等人相比,他也不算老派。
張效坤沒念過講武堂,陸大派看不上他,士官派更沒把他放在眼裡,自然也為新派所不容。
思來想去,他的身份,大概相當於張大帥之於北洋,只能算是旁系。
「他手上的兵,不是老張給的,而是他自己招來的。」胡小妍問,「換成你是張大帥,你會信任他麼?」
江連橫一愕,漸漸覺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媳婦兒,那你的意思是,我還得跟他保持點距離?」
胡小妍不置可否,看了看鴉雀無聲的餐桌,幾個家人只能靜靜聽著,搭不上話,於是便擺了擺手。
「算了,吃完飯再說吧!」
江胡二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殘存著父輩的影子。
當年,老爺子就不喜歡在餐桌上談論時局政事。
眼下胡小妍同樣如此,晚飯的時光,留給家人,聽兒女講講學校里的事兒,暫且忘卻門外世道的詭譎莫測。
江雅能說上話了,餐廳里的氣氛便立刻活潑了不少。
飯畢,江胡二人回到臥室,英子送來涼茶,消食片刻,方才接續有關張效坤的話題。
「凡事就怕刻意。」胡小妍說,「誰也不是傻子,你要是刻意遠著他,難免讓人心寒,以後平白少了朋友,也不太好。」
江連橫點點頭道:「我想也是,既然來信了,我又沒啥事兒要忙,應該過去看看,順便問問胡匪的事兒。」
「我就怕他要把你留下。」
「什麼意思?」
「奉天只有一個姓張的大帥,你是省城裡的密探,他是靠自己招兵買馬,你倆走得太近,不合適。」
「那就得看老張是什麼態度了。」
「不管老張是什麼態度,咱自己也得拎清楚,誰是主子,誰是朋友。」胡小妍再三提醒道。
江連橫也覺得言之有理,不免有些遲疑,便問:「那我是去,還是不去?」
「快去快回吧,最好能把叫反的胡匪給辦了。」
江連橫點了點頭,說:「那我這兩天就走。」
「走歸走,你準備帶誰過去?」胡小妍問。
話到此處,猛然發覺,江家現如今竟有點缺人手。
當然,若論干髒活兒的「響子」,那肯定不缺,缺的是能出主意,甚至獨當一面的二當家。
要去跟胡匪和官兵打交道,薛應清顯然不合適。
江連橫若走,家裡的生意需要王正南打點。
李正西在醫院裡照顧趙正北,當然可以換人,但兄弟是兄弟,護工是護工,畢竟無法相提並論。
溫廷閣身在滬上養傷,又要忙於立櫃分號,至今沒有歸期。
趙國硯倒是可用,但眼下正在寬城子,還需匯合。
不是江家人手不夠,而是這幾年來,步子扯得太大,處處需要用人,又不能冒然重用。
想當年,周雲甫坐龍頭時,鐵路還沒通車,影響力有限,只需管好奉天就好。
如今鐵路通了,便捷歸便捷,可若想維持聲望,難免自我稀釋。
「要不,你把東風帶過去吧!」胡小妍提議道。
「不行!」江連橫想都沒想,立馬斷然拒絕,「他得留在家裡,江雅和承業的事兒,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如果雁聲還在就好了,能跟著你出出主意……」
「嗐……」
儘管有些傷感,但兩人都還沒有意識到,劉雁聲之死,絕不僅僅是折了一個弟兄,對江家而言,更是少了一個鴿派。
江家當中,趙國硯和李正西都是好戰的性子,劉雁聲和王正南則偏於以和為貴。
張正東只知奉命行事,薛應清愛當甩手掌柜,溫廷閣交好劉雁聲,凡遇事端,自然支持雁聲的見解。
只是這種細微的變化,尚未完全顯現,因而不易覺察。
「要不我先去趟寬城子,把國硯叫上?」江連橫問。
「嗯!」胡小妍點了點頭,「要跟胡匪打交道,也只有國硯最合適了,但你去寬城子的路上,也得再帶個人。」
「坐火車,有個大半天就到了,不至於。」
江連橫也混過橫把兒,沒那麼孱弱不堪,又是正值壯年,因此不以為意。
胡小妍卻說:「怎麼不至於,你現在是什麼身價,還當是以前呢?別太把你那瓢把子身份當回事兒,那是胡匪,只要肉票值錢,天王老子他們也敢綁。」
「那就再叫幾個『響子』。」
「把袁新法也叫上吧!」
胡小妍的提議有些突然,但理由卻也充分。
「他們袁家這兩口子,也沒少吃咱家的飯了,那麼高的大個子,成天看門兒,也是浪費,也該讓他出出力了。」
江連橫想了想,如今自家在奉天也沒什麼仇敵,便答應道:「也行,那就讓他也跟我走一趟,等到了寬城子,我再給家裡拍電報。」
胡小妍這才勉強放心。
一夜無話,轉過天來,江連橫便已準備動身。
只是臨行前,胡小妍仍不忘再三叮囑,君子群而不黨,切莫因為兄弟義氣,從而泥足深陷,把自己攪進了派系紛爭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