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時間眼看四月過半,上回賈琮生辰宴引起的風波,也慢慢平息下來。
這幾日王夫人常來榮慶堂走動,今日也是一早過來和賈母請安,話題多半不離寶玉成年之事。
王夫人正說道:「老太太,按照府上的規矩,爺們到了十五,就要在房裡安排兩個丫頭。
寶玉房裡襲人已占了一個,原本想從老太太這裡討個得意的人,可這事並沒有成,也只好罷了。」
賈母聽了這話,也不好接話茬,正給賈母捶腿的鴛鴦,也是面無表情,似乎沒聽到一樣。
王夫人有些不甘,但也是無奈,繼續說道:「我和老爺也商量過,另外一個就選了彩霞。」
賈母聽了連忙說道:「彩霞這丫頭不錯,老實本份,但心裡不糊塗,有些主見,比那個彩雲好許多。
況且模樣也生得俊俏,是個好的,將來能和襲人一起,對寶玉多些提點服侍,寶玉將來多個人勸總是好的。」
賈母之所以說彩霞比彩雲好,這話不是空穴來風,有些事做得隱秘,但也不是密不透風……
王夫人心中更是清楚,自然也不好去說破,便趕緊將話題轉向別處。
說道:「老太太,過幾日就是寶玉十五歲生辰,我正打算如何操辦,我看老太太去年新蓋的大花廳極好。
不僅地方寬敞,老太太你走動也方便,不如就……」
王夫人正說著話,便見堂口的擋簾被人揭開,平兒和豐兒扶著王熙鳳進了堂中。
自從賈琮擺過生辰宴之後,眼看這時間快到月半,王熙鳳似乎能猜到自己姑母的心思。
雖然她如今身子臃腫,走動漸漸不便,但還是每日坐了滑竿,幾乎一天不拉的到榮慶堂請安。
今天她又來了湊巧,當在王夫人說到關鍵處,她偏生生就進了榮慶堂。
有些話王夫人獨自當著賈母,便可毫無顧忌說出口,但是王熙鳳在場,她卻有些難以說出口……
王熙鳳笑道:「我今日起的早了些,正讓平兒陪著轉了府中各處雜務,順道早些來和老祖宗請安。
方才在堂口正聽到太太要給寶玉過生日,還要在西府的大花廳擺宴?」
賈母聽王熙鳳的話,心中暗自嘆息,也不開口接話茬。
一旁的王夫人臉色一僵,有些皺眉看了自己侄女一眼,說道:「其實在東路院那裡也能擺宴,不過想讓老太太少些走動勞累。」
賈母乘著話頭說道:「寶玉的十五生辰是大事,是要好好操辦,鳳丫頭你也說說,怎麼置辦妥當一些?」
王熙鳳笑道:「寶玉的舞象生辰,自然是要好好置辦的,要是還是前幾個月的時候,即便在大花廳擺宴,也勉強可以的。
只是月初琮兄弟擺過生辰宴,和各家世襲老親的子弟多了交情,最近常常有走動。
前幾日城陽侯府世子到府拜訪,因老太太答應過人家,要送一副琮兄弟的墨寶,贈他家三小姐,他家的世子就是來請字的。
當時琮兄弟就在榮禧堂待客,而且兩人還相談甚歡,還約了再見之期呢。
昨日涇陽侯世子來到府拜訪,居然也是過來求字,老太太開了這話頭,以後這些世家同輩子弟,來往走動少不了了。
這外來老親走動得多了,這話頭自然也會多起來。
上次琮兄弟過生日,老太太請了各家太太小姐,也都是在那大花里吃席,那地方現下各家都熟絡。
如今寶玉也在那裡擺宴,萬一傳出話頭,說寶玉過十五歲生日,還在堂兄家裡擺宴。
那些個貴婦太太的嘴巴,可都不是省油的燈,沒事就愛胡咧扯淡,到時候添油加醋胡說,口風傳了出去,可會傷了二老爺的體面。
畢竟二老爺眼下做著朝廷正官,他們官場走動的人,越發不能給人編造出話柄來……」
賈母一聽話柄兩字,心中條件反射般泛起凜然。
當初她讓兒子賈政多住了幾日榮禧堂,結果惹出多大的話柄,現在想起還是心有餘悸。
其實以賈母的老道,如何不知眼下榮國府是大房的家業,讓二房的寶玉在大房家裡擺宴,已經於理不合。
但是,賈母本希望在這種事上面,賈琮和王熙鳳不做計較,只要他們不說話,這事也就混過去了。
也好遂了賈母一輩子對寶玉的寵愛,讓他的成年之宴多些光彩體面。
卻沒想到作為大房媳婦的王熙鳳,在這件事上半點不含糊,方才這話雖說的客氣,但其中經緯分明之意,昭然若揭。
而且,她說的那些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也挑不出毛病,萬一又給二房惹出話柄,那就得不償失了。
賈母想到這些,也就愈發不願意發話。
王夫人見自己一手帶入賈家的侄女,如今真是事事和自己唱反調,心中頗為不服。
微微壓住火氣,說道:「鳳丫頭,你這擔憂是不是過了些,那些貴婦太太總不會這麼閒,日日管別人家的閒事。」
王熙鳳笑道:「太太說的也有些道理,只是寶玉的成年生辰宴席,總不能自己家裡人圍了一桌,吃飯喝酒就完事。
總還要請親戚良朋上門赴宴,到時候少不得也要請那些貴勛太太,不然琮哥兒請了,寶玉不請,太太臉上也不光彩。
到時候寶玉在大花廳擺宴,可就不是家裡往外傳話頭,而是這些貴家太太自身親歷。
到了那個時候,太太你就瞧著吧,那些長舌頭的婦人回去之後,要是不扯淡說歪話,我的姓就倒過來寫。」
王夫人一聽這話,心中一陣發苦,自己怎麼沒想到這一茬。
寶玉過成年生辰,自然不能自己家吃頓飯就算了,家裡這些人一桌都坐不滿,豈能如此寒酸。
自然要請外客上門慶祝,寶玉的娘舅怎麼也要到場,家裡這些世勛老親也不能漏掉,不然傳揚出去,越發顯得二房已經沒落……
王熙鳳見王夫人已有些傻眼,笑道:「太太要是不在意這些,我那些話就算多慮了,太太也不必放在心上。
琮兄弟更是沒有關係的,他如今每日滿腦子科舉做官,只要外頭不出事情,家裡的小事他也懶得管。
老太太,這說起科舉做官的事,我昨日剛剛聽說,禮部那邊正在批閱會試卷子,過了月中之後,多半就要開始張榜。
依琮兄弟讀書考學的本事,必定要金榜高中的,到了那個時候,不知又有多少人眼睛盯在他身上,盯著家裡這一畝三分地……」
賈母一聽這話,臉色也是一變,說道:「寶玉的生辰酒宴,擺著東路院也挺好,我雖上了年紀,可還沒到走不動道。
你們有這份孝心就成,我聽說東路院新修的園子不錯,我也正好趁便多逛逛去……」
……
神京,禮部閱卷大廳。
自從三月二十七會試結束,經過前期試卷彌封謄抄,正式的會試閱卷已持續十天。
會試首場書經試、次場論詔誥表試都已完成批閱,開始進入會試三場策論閱卷。
會試大堂兩側十八間同考官廨房,人員進出頻繁,話語之聲不絕,皆為同考官、閱卷官舉薦討論試卷評等。
三位主考官也不像前幾日那樣,大多安居主考官廨房,而是在大廳中走動,並經常出入同考官房廨,聽取各房試卷篩選討論。
此時,十八房同考官也已從本房批閱試卷之中,根據前兩場試卷評等加權,遴選出本房排名前二十五名人選。
前兩場批卷進入本房前二十五之人,都是本次三千餘考生中的佼佼者。
這些考生只要在三場策論不出意外,都也具備上榜的較大概率。
最終完成三場策論評卷之後,會根據策論評等低劣,每房前二十五名考生會出現不小波動。
每房結合考生三場策論閱卷評等,頭兩場排序前二十五人之中,再次黷落八人,其餘考生方可上報主考官評定。
大周科舉選材與前朝相比,更注重實務之能,因此三場策論對於考生最終上榜,具備不可小覷的作用。
這最後一輪被黷落的考生,都是因三場策論出現偏差,或者是策論水準偏低,或是明顯弱於同倫。
這最後的策論閱卷之中,各房有考生前兩場排名在二十五名之外,但三場策論寫出宏文華章,最終反敗為勝。
而且,在各房同考官上報最終遴選試卷,主考官為了避免遺珠之憾,會對各房同考黷落試卷進行抽檢。
如果發現黷落考生之中,前兩場評卷在中游水準,但第三場策論被主考官認定卓異,也會因此等繳天之幸,意外列入榜單。
這樣的事在歷朝偶有發生,幾乎都被視為科場佳話,但那只是極稀有的機緣,考生想要寄望於此,與緣木求魚無異。
……
因此,按這番錄取名錄計算,嘉昭十五年會試上榜舉子在三百名之數。
本屆會試登第之數,可不是隨意而定。
而是在會試舉行之前,依據大周翰林院、在京各部官衙因榮休、考評黷落而形成的官員空缺、各州上報吏部的官員缺口。
最終才會確定本屆會試上榜人數,這樣可從根源上預防官員冗餘情況加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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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場策論開始評卷之後,大部分考生其實已註定黷落命運。
但是搏殺留存的少部分考生,對於會試青雲之路的爭奪,將進入愈發白熱化的程度。
到這最後關口,考驗的不單單是學子的才華高低,更是各人機緣、時運、甚至是天命的比拼。
有些考生謄卷已是乾坤鼎定之境,有些謄卷處在可上可下的風險之中,還有不少的考生謄卷,等待冥冥之中的通天機緣……
……
此時,禮部閱卷大廳第六房同考官房廨,同考官孫守正在仔細批閱試卷,送到他案頭是經初篩的本房三場謄卷。
在十八房同考官之中,孫守正是唯一的七品官,也是官職最低的同考官,自然也是資歷最淺的一個。
但比起其他同考官仕途上四平八穩,孫守正的官途已有些弄潮兒意味。
當其他官員顧忌官場糾葛和利害,囊足不前之時,孫守正一個從七品小官,就敢於彈劾四王八公貴勛家主。
而且還因此得到當今聖上賞識,直接破格晉升官位一級,甚至被嘉昭帝加賜直奏之權,這樣的仕途際遇並不多見。
之後又得到禮部右侍郎黃宏滄賞識,被他舉薦為十八名同考官之一,也讓孫守正成為神京官場一時矚目人物。
雖然黃宏滄在會試開考之前,突然出現意外事故,無法繼續擔任本次會試主考官。
但孫守正對黃宏滄的舉薦之恩,內心依舊感激涕零。
像他原先的官位名望,即便有彈劾賈政的幸進,要坐上會試同考官之位,也是極其渺茫之事。
因此,他進入禮部閱卷大廳的那一刻,心中便決意要傾盡同考官之職責,不辜負黃宏滄的舉薦之恩。
今日上午,六房的幾名閱卷官,已將前兩場排名前二十五的考生謄卷,分別選撿,做初步閱卷評語,並陸續送到孫守正案頭。
孫守正接連看了幾份策論謄卷,都在中游水準,其中兩份行文甚至已顯窘迫,缺少通達自如之氣,讓他頗有些失望的搖頭。
此次策論制題之人,便是臨時接替黃宏滄主考之位,意外入選的戶部左侍郎徐亮雄。
孫守正對本房排名前列的謄卷,但策論的水準卻並不出眾,心中多少有些無奈。
出現這樣的情況,不是這些前兩場發揮優異的舉子,到了第三場策論便水準滑坡。
主要是主考官徐亮雄所制策論題,當孫守正第一眼看到,也覺得過於冷僻艱深,參考舉子答題普遍有些生澀,也就見怪不怪了。
對於徐亮雄此人,孫守正也有些認識。
此人當年雖只是二甲頭名,但參加會試殿試之時,曾是奪魁的熱門人物,可見他年輕時才名卓著。
徐亮雄自入朝為官後,在朝野士林之中,以才華出眾、通古博今而著名。
而且此人因自身才氣出眾,眼界頗高,目下無塵,舉止言行不同俗流……
他會出這種冷僻艱深的考題,和他高傲自矜的性子密不可分。
此時,孫守正拿過下一份策問謄卷,只是屢讀了兩句,眼神微微一亮。
他低聲吟詠:「先人云:以一人之心融天地之心,以天地之心融天下之心。
此乃百世通曉之理,散見於紅塵萬類之殊,常人得知由之,而不知者也。
道無盡功,唯志趣之高遠者為足極是功;道非小用,唯力量之凝定者為足以大其用……」
孫守正只是讀了手中策論謄卷數段,臉身上便生出喜色,忍不住輕聲叫了一句好!
這是讀過的本房策問謄卷之中,水準最出色的一篇。
其他學子的本題策論,多半從書經之中尋找根由,然後旁徵博引進行論述,卻多半因題目本就冷僻艱澀,而失之通達自如。
這也是此次策論答題,行文水準欠妥的重要原因。
但是,方才這篇策論,卻直接從題目中截句:以一人之心融天地之心,以天地之心融天下之心。
並以此為題眼破題,文法十分大膽新穎,而且破題論述之言,意氣昂揚,又和題目文脈絲絲入扣,頗為難得。
孫守正心中正為本房也出現策論佳作,心中沾沾自喜,但是他再次揣摩文章,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怪異。
當初他初見徐亮雄所出策論題目,雖然覺得過於冷僻深奧,但多少能看徐亮雄出題起源和思路。
這多虧那日他去拜訪黃宏滄之時,碰巧在他的書房之中,看到他正翻閱的那本《劉吉川文選》……
孫守正再次閱讀手中謄卷,眉頭已微微皺起,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偏出彩的策論,足以名列本房前十八名之列。
緊接著六房的幾名閱卷官又送入一批謄卷,這些部分剩餘的前二十五名謄卷,閱卷官剛評閱完畢。
另有十份謄卷,都是前兩輪排名緊隨二十五名之後,且策論文章評閱良好。
這些附加謄卷是閱卷官篩選,作為同考官冗餘遴選之用,一旦前二十五名舉子出現策論異常,候選十份就可以替補。
孫守正將那份優異的策論謄卷放在一旁,繼續評閱剛送上來的謄卷。
之後不到一個時辰之內,他又發現兩份策論水準優異的謄卷。
本房的謄卷中出現出色文章,這對同考官來說本是件好事,但孫守正在欣喜的同時,又不免心中愈發古怪。
因為這兩份謄卷策論,與他發現的首份上佳策論,都是從題干截句破題,手法相似,同樣論述貼合,頗具功底。
雖然後兩份策論,文辭才氣比起第一份略有不如,但也不失是優良的策論文章。
而且這三篇策論雖文法有所差異,論述側重各有不同,但文脈思路卻有相承之處,仿佛像是師出同門。
其實,一場規模浩大的會試大比,數千名考生之中,有些人文風思路相近,是十分尋常之事,並不算如何奇怪。
因為,所有的學子在治學根源之上,人人都是從四書五經開始築基,所以出現文風相近,多少也是理所應當。
孫守正雖然謹慎深思,但從常理判斷,對這三篇上佳的策論文章,他挑不出有依據的錯漏,所以也不能做出違心之舉。
最後,他還是將這三份謄卷放入本房中選行列。
但是,做了數年的都察院御史,天性中的清正計較,有問必究,已經深入骨髓。
就像是一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人,不知如何被人撒了沙子,而且怎麼都揉不乾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