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丞相府之後,柳白感覺嗅到了些許略帶泥土味道的過堂風,想必是院中的花卉今日稍微翻整了些。
他沒有覺得厭惡,只是覺得很好聞,這就像是植物的呼吸,不冷不熱,不輕不重。
「柳公....」
陳平上前,想要詢問今日朝堂之事。
柳白只是笑了笑,略微擺手,示意蕭何去說,而後轉身走入書房之中,拿出一本書來,就這樣坐在院中。
曬書。
只曬一本,稍微翻頁,散散潮濕之氣罷了。
這本書沒有名字,只是柳白閒暇之時的『無病呻吟』,覺得對於天下有些許虧欠,寫了點矯揉造作的詞句。
對別人的說法,是讓以後的盜墓賊挖出來都懷疑人生,懷疑是不是挖出個酸捻子讀書人的窮墓。
但柳白心中所想的卻是:指不定後世小姑娘還能將本相寫入言情小說呢?
當翻到那一句『天冷了,該讓匈奴滅族了』之時,陳平方才跑來,面上滿是嚴峻:「柳公,甘羅非敵人也。」
柳白點了點頭:「本相知道。」
旋即仿佛是有些許羞澀一般,將那寫了自己語錄的書籍連忙合上,一臉嚴肅道:「一個隱姓埋名了三十多年的天才,突然回來咸陽,要真的是來和本相為敵。」
「且不說本相是不是看他不起,就是這三十年的時光,他自己都會覺得如同行屍走肉。」
惺惺相惜,互相聯繫的不止是猩猩,還有天才。
就如今柳白這個層次,實在是太了解甘羅這種人了。
說白了,這就是拋棄了功利心的李斯,幾乎就是在『文』一道的『半聖』姿態。
為何是『半』,
這個『半』,是希望去追求自己內心所堅持的目標,而又不得不參與到現實的事物之中去。
如果甘羅一直沒有出現,這個『半』字,自然不會加到他的頭上了。
「但此人也非友。」
陳平略微沉默,繼續開口。
理所應當,柳白依舊沒有流露出半分震驚,只是將那本書悄然收入自己的懷中,淡淡道:「阿平,你是想說,甘羅來到咸陽,是在等嗎?」
「非敵非友,亦敵亦友。」
「無論我和太子之間,何人出現了差池,敵友,皆難說,」
陳平點頭道:「柳公,甘羅此人,實在是太過危險。」
「此人聲望太高,況且還是昔年做成功績之後隱退,此等聲望不會隨著時間的消散而消失,反倒是如同醇酒窖藏一般,愈發風味。」
「您與其一同入太子殿下的東宮,便如同三牛角力,並非是要將其他兩頭牛的角頂斷,而是要引導其他兩頭的牛的角互撞。」
「但....太子和甘羅,恐怕都是相同的想法。」
「太子想要讓甘羅挾制柳公,以推進自己對於土地的大刀闊斧。」
「甘羅想要看柳公和太子的硬斗,方便及時轉圜,或者徹底定下國策。」
「但對於柳公您來說,這又有一益處。」
「那便是....柳公您從直面太子,以臣子之身挾太子得監國之權的事情,已經悄然消散,再無實行的可能。柳公您再做事,甘羅定然會有動作跟上,百官也就不會認為柳公您大逆不道了。」
「局勢愈發錯綜複雜。」
陳平這一番話說出口,蕭何沒有絲毫震驚,反倒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也能看出這個局勢複雜,甚至心中隱約覺得,甘羅的到來,更多是在幫助太子殿下。
但....
這又何嘗不是好事兒?
自家柳公在朝堂上的地位,不會因為丟失了一個『左相』而搖晃,反倒是愈發穩固。
因為....百官信任!
「所以說,始皇陛下的下棋功力,是本相現在唯一一個沒有下過,不敢說能否對弈的存在。」
「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測,但細細想來,又是功力深厚。」
「任誰都沒想到,在如此局勢之下,陛下就用一個甘羅,硬生生阻斷了黑白兩條大龍的互相撕咬,如同作弊一般,在棋盤上又擺了一個天元位置。」
柳白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說句老實話,他有點鬱悶。
這種好像被始皇陛下幫了一下,又好像沒幫的感覺,很古怪。
「今夜的赴宴,本相依舊是很期待啊。」
柳白忽然開口,轉身走向書房。
陳平微微一愣,看著柳白的背影,嘴唇動了動。
蕭何在一旁道:「陳平,我怎麼感覺....柳公像是聽懂了你的話,但又不想聽的感覺?」
陳平沉默。
陳平點頭。
陳平無奈。
他還有最後一句話沒說出口啊、
若是甘羅下定決心幫助太子殿下,那自家柳公....難有勝算。
還不如趁著甘羅立足未穩,先下手為強,才是要緊!
「陳平,你知道,為什麼柳公從頭到尾,只是讓天下人知道了丞相府之中有你陳平這麼一個人,卻從來沒有展露過你的計謀,更沒有在功成之時,甚至是上一道密奏,向始皇陛下舉薦於你?」
「別說柳公小肚雞腸,生了什麼嫉妒的心思。」
「柳公表我的奏疏,可都是花團錦簇。」
蕭何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陳平微微抿唇:「我不知,也不想這些。」
「至於...花團錦簇?」
說到這裡,陳平看了一眼蕭何,那眼神十分明顯。
這些奏疏,都是柳公授意,你蕭何自己寫的。
蕭何看著堂中那放完了書,反倒仿佛是因為甘羅到來,略顯輕鬆的柳白,平淡道:「柳公跟始皇陛下是心意相通的。」
「我蕭何,要是朝堂賣力揮舞鋤頭能挖動牆角,那柳公認栽,甚至還能帶著笑臉,說不得還能讓我這個萬一成了丞相府叛徒的傢伙,對丞相府照拂著些。」
「但若是朝堂上下,只知道名字,卻完全不知道才能的你,天下何人想都別想,否則就過界了,柳公是真的能掀桌子,拆房子的。」
陳平皺眉:「為何這麼說?」
蕭何忽然說了一句話:「柳公不想你死。」
「甘羅隱姓埋名三十年,定然有隱情,而這隱情....事關始皇陛下。你若是出計殺甘羅,始皇陛下不允。而你死在始皇陛下手中,柳公是真的會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