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
滿朝文武都沒有想到,這一次朝議,竟然沒有說起徵調田畝之事,甚至沒有提起陳銘。
這位太子殿下和柳相,居然仿佛是在私底下達成了默契一般,誰人都沒有提起這件事,只是按部就班得商議政事。
也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在這個當口,將這件事情給提出來。
事情太大,即便是餘波,都足以將他們這些官員給砸死!
別看他們已經成為了麒麟殿內的朝堂重臣,但說到底....即便是趙懷真這位大秦三公御史大夫,在柳白面前,也不過就是一個大一點的蝦米罷了。
如果有一天,趙懷真真的做了什麼傷害大秦的事情,柳白只要動手,趙懷真便是沒有什麼太好的下場了。
唯獨有一件事,與今天朝堂上的氣氛有些許例外。
柳白主動起身上奏,言說『幸在獄中自盡』,希望太子能追贈拔擢官名,並且賞賜。
嬴徹答應了。
百官悲傷,卻無人附議。
他們即便是進入不了這個大秦最為頂尖的權力階層,也能夠看得出來,這位柳相已經在出手了,
但具體的謀劃到底是什麼,誰都說不準,也誰都看不清。
.....
「慢一些。」
退朝之後,柳白雖然是第一個走出麒麟殿,但卻是吩咐一旁的蕭何。
蕭何微微點頭。
他知道,自家柳公在等人。
柳白眉頭微微皺起,仔細思索此時甘羅前來的含義。
對於土地一事,始皇陛下沒有明確表示出什麼,但...跟甘羅的稍稍交談,柳白能夠感覺的出來,甘羅並非是為了權勢而來。
或者說....
甘羅可能對於這件事,有著自己的部署!
「柳相。」
就在邁步出咸陽宮的那一刻,身後傳來溫和的聲音。
柳白無需回頭,都能猜出身份。
「龍慧君,倒是謹慎。」
柳白笑了笑,對於甘羅的評價更上一層樓,。
這是一個不但聰明,而且連細節,心思都能把控到了極致的天才。
更為可怕的是,這種天才,有了時間的沉澱,三十年的細思,早就已經沉穩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蕭何都是微微皺眉。
他甚至感覺,看到了自家柳公十幾二十年後的恐怖實力。
這是一種...擁有著讓人心思莫名威懾的感覺。
「柳相,朝堂行走,如履薄冰,甘羅虛長些年歲,算不得謹慎,只是覺得應該在自己的分內,將該做的事情做好。」
甘羅笑了笑,反倒是沒有任何的敵意,就這麼看著柳白,十分溫和的模樣,讓人甚至產生了一種....甘羅是否當真是來咸陽幫助他柳白的錯覺。
「不知龍慧君有何事?」
柳白略微停頓,而後開口問道。
那一下停頓,是隱隱感覺甘羅方才所言,意有所指,仿佛是在提醒著他什麼。
朝堂行走,如履薄冰,做好分內之事....便好了嗎?
是在指摘他柳白手伸得太長,不應該摻和太子的事情?
還是在表達他甘羅不願意管太多?來到咸陽,只是因為始皇陛下想要讓這個天下,更加穩固一些?
倒不是柳白多想,而是...真的能感覺出來,甘羅有很多話,沒有說出口。
「今日太子殿下設宴,邀我前往東宮赴宴。」
「甘羅初入咸陽,並無親友認識。」
「唯獨柳相,讓甘羅心生親近之感,不知柳相可否願意一同赴宴?」
「咸陽宮深似海,如此宮闈,難免心生恐懼啊。」
甘羅笑了笑。
一個能計劃著明年春天再死得男人,又如何當真會害怕這麼一個只是用泥石堆砌的物件呢?
即便是咸陽宮,在甘羅的眼中,也不過就是一個大一些的石室罷了。
「龍慧君相邀,柳白不敢不從。」
柳白笑了笑,擺出一個十分恭敬的姿態。
可....任天下人再昏頭,也不可能會覺得,大秦柳相,當真會畏懼任何人。
「那便屆時再見。」
甘羅笑著開口,反倒是沒有邁步。
尊者先行。
柳白乃是大秦右相,他甘羅雖是前輩,但...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便是對於方才柳白姿態的回禮。
柳白微微一怔,點了點頭,邁步而去。
直至柳白上了馬車離開之後,甘羅方才邁步,朝著街道之外走去。
走了約莫一刻鐘,在隔了兩條街道的街角,方才上了馬車。
馬車之上的車夫....赫然是以斗笠面紗蒙面的周勃。
甘羅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上了馬車。
....
車廂之中,方才還讓群臣震驚,讓柳白都是不由深思的大秦新晉左相甘羅,頹然靠著車廂壁。
哪怕當年進入呂不韋的相府被自己的前丞相祖父痛斥『豎子無志』,哪怕自己的父親暗自冷笑,認為家主之位絕不可能傳給他,甘羅也不曾頹然。
為此,許多早早吹噓甘羅有聰慧才名的世家子弟、朝堂官員,還有過許多冷嘲熱諷,甚至主動恭維呂不韋得甘羅如此虎兕稚子。
他甘羅,何曾以虎兕自居?
但....這樣的冷嘲熱諷並沒有持續多久,他甘羅也從未露出過頹然姿態,輾轉朝堂,得年輕秦王賞識,出使各國,一次次的魚躍龍門,別說那些個所謂子弟、官員,就連呂不韋都曾感慨『能為甘羅之台階,乃吾之幸也』。
甘羅今日頹然。
因為...朝堂之上,他看到了兩個極為優秀的年輕人。
這兩個年輕人,一個像極了年輕之時的秦王,一個比年輕時的自己還要厲害萬分。
他不忍,也無法確定。
不忍的是,這兩個年輕人,定然要死一人。
無法確定的是,不知道他甘羅....能否阻攔此事,或者替一人去死。
大秦咸陽,非一家一姓之咸陽也。
天下百姓,乃百姓之天下也。
甘羅頹然靠在車廂壁上,只是眸光微微閃動,嘆息。
陛下這一棋,註定會被後人說是不仁,但甘羅覺得,這是對他最大的仁慈。
「周勃,不去殿下上次的府邸了,想去郊外看看。」
周勃驚訝道:「城門驗傳?」
甘羅笑道:「不換衣出城便是。」
周勃沉默點了點頭、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咸陽城,在一處農莊之前停下。
甘羅走下馬車,不知為何,看的是西邊那些抓緊將剛種下糧食的青苗收走,完成太子殿下交代的徵調田畝工作的百姓,心中想的,卻是那一塊塊泥石壘成的咸陽宮。
甘羅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物件,輕輕嗅了嗅。
年幼讀書,曾見古語云:修得善因果,得聞奇楠香。
手中正是昔年出使歸來,拒絕了一切賞賜欲歸雍城之時,秦王喬裝出城,贈禮奇桐楠木。
價值萬金。
這位新晉左相緩緩睜開雙眸,輕聲道:「陛下,您找到一個很好很好的繼承人,也找到很好很好的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