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你怎麼看?」
甘羅離開之後,柳白罕見得流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倒不是覺得甘羅如何難纏,或者說甘羅作為他的『對手』,會不會有什麼心理上面的負擔。
而是....
甘羅這一次來到丞相府,透露出來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
「柳公,龍慧君所言,說明昔年始皇陛下已經開始在意土地之事。」
「但....天下征伐,對於大秦來說更加重要。昔日的大秦,在軍功制之下,已經是憋著一股勁兒在打仗了,始皇陛下不便逆勢而為,只得先完成一統的大業。」
「今日龍慧君所言,看似是在講述昔年的事情,但卻是透露了始皇陛下的意思。」
蕭何略微沉吟,而後緩緩開口。
他一直在旁邊聽,自然也一直在想。
「說下去。」
柳白微微點頭,算是 同意了蕭何前面的想法。
對於自己的身邊人,柳白並非是將自己的想法盡數說出,更多的還是想要先傾聽,再引導,最後再彌補對方的不足,或者說用他們的言論,來彌補自己沒有想到的地方。
即便是他這樣連甘羅都覺得聰慧至極的人,也始終保持著一顆『普通人』的心。
柳白從未覺得自己能夠做到算無遺策,這壓根兒就不是人能做到的、。
「柳公,我以為,陛下在支持太子。」
蕭何略微思索,緩緩開口。
這麼一個結論,對於丞相府來說,絕對算不上什麼好事兒。
「陛下在這個當口,讓甘羅前來咸陽,未必沒有藉由甘羅之手,來敲打的意味。或者說,至少陛下不希望柳公您現在就出手阻攔太子。」
「但....蕭何以為,這反倒是陛下對於柳公您的保護。」
蕭何仿佛是有些痛苦得開口解釋道:「土地改革,關係甚大。」
「若是太子殿下行事,即便是出了差池,有柳公您,有陛下,還有龍慧君,總歸還是能彌補的。」
「但錯了就是錯了,即便是彌補了,那份罪責還在。」
「陛下可以以父子的身份保全太子殿下,但....當真能以君臣的身份來保全柳公您嗎?」
「柳公....」
蕭何說不下去了。
當他自己有了這個推論的時候,連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
他怎麼也沒想到,始皇陛下的用意,是來保護柳公的。
柳白面色沉靜,而後....緩緩搖頭:「蕭何,你覺得,本相應該要遵從始皇陛下的意思。」
蕭何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自家柳公,從來都不是一個用言語可以說動的人。
聽諫言,但...並非只聽諫言。
「你先退下罷。」
蕭何聽到柳白吩咐,默認離開。
廳堂之內,只有柳白一個人。
端起茶盞,就這樣怔怔得看向門外。
茶盞裡面的茶水慢慢不再升騰些許白浪的熱氣,逐漸冰涼。
柳白當真有點體會到了文人所言的『欲語淚先流』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無外乎,很多話說不出口,但很多話真的很像說出口。
他有點想要砸了這個茶盞,想要將這個茶盞當做後世一代代在上面不斷添加筆墨的史書,狠狠砸在地上。
始皇陛下....居然在尚未親政之時,就對土地有了如此大的決斷,這是柳白怎麼也想不到的。
但....
真的要讓他柳白眼睜睜看著太子去做這些?
做這些註定費了大氣力,甚至是豁出去性命也不一定能幹成,干成了也沒人會念他的好,甚至是在史書上會留下一個『戾』字的大事兒?
「眼睛瞎,耳朵聾,氣力小,少說話,老朽兒滾遠一些咯。」
沒由來的,柳白想到了陳伯曾經摔著掃把說過的話。
而後一口氣將那涼掉茶水喝乾淨,柔聲一笑:「出息!」
想的是陳伯,罵的是太子,更是自己。
....
「先生。」
等甘羅上了馬車,周勃輕聲呼喚了一聲。
「當初我問你,是否願意跟著我學習,卻執意不肯當你老師,你會不會覺著有點兒沒有名分,甚至是如同鄉野之人一般,生出一種偷寡婦門的荒唐想法?」
甘羅輕輕開口問道,竟是打趣了一句。
周勃微微一怔,而後緩緩搖頭道:「先生願意教我,乃是周勃的榮幸。」
「很多人說,周勃是衛尉府的府丞,前途不可限量。」
「但....他們都不知道,曾經我發下過大願,要超越柳相。、那時候的我,別說是進入朝堂,甚至是連府衙都沒有去過。」
「如今看來,才知曉,我與柳相之間,相差何止千里。」
甘羅笑了笑,聽到周勃這個如同玩笑一般的願望,沒有批評。
而他的笑,也沒有半分譏諷的意思。
志向,是不應該嘲笑的。無論這個志向在旁人聽來有多麼不靠譜,多麼不應該。
「柳相啊,真的是很厲害的一個人。」
甘羅忽然開口:「周勃,你覺得柳相厲害,那是因為你的眼界還太窄。或者說,你覺得的厲害,只是你現在覺得。」
「等到你以後看的多了,才會知道....這位柳相的厲害,比之你現在所想的,還要更甚。」
「官位越高,對於這個年輕人,越是不敢小覷,他身上有太多太多你根本連想都想不到的可能。」
「丞相府,便是半座大秦朝堂啊!」
甘羅忽而掀起車簾,看著周勃,竟是露出了笑意:「周勃啊周勃,年少成名的滋味不錯把?」
「可....你的路還遠著。」
「蕭何、陳平、蒙毅、曹參、馮去疾有哪一個,是你周勃覺得自己成長起來之後可以肆意拿捏的?」
「柳白可以。」
「他在當左相之時,還沒有擁有如今這麼大聲勢的時候,就可以。」
周勃沉默。
這一份沉默,不是心中不服,不是覺得甘羅說的太過分,讓他有些傷心。
而是認同。
殘酷的認同。
甘羅放下車簾,沒有繼續用這麼『有勁道』的『棍棒』對周勃繼續教育。
而是看著車簾,沉默許久,捫心自問:「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