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將死之時。
一生中,所經歷過的一切,都會如同畫面一般在眼前浮現。
便如同走馬花一般,去讓臨終時的自己,最後去審視自己的這一生。
而這些曹操眼中的畫面…
我們以為…都是我們知道的,是被後人無數次議論、爭議、乃至於津津樂道的話題。
可惟獨曹操自己才知道…
現如今,在他眼中的畫面,世人哪裡知曉,那是另外一個曹操,唯他自己銘記——
畫面的伊始,是永壽元年,也就是公元155年。
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件大事兒:
司隸、冀州饑荒,百姓異子相食;
涼州三明之一的張奐擊破南匈奴;
己屆一百二十二歲的天師道創始人張道陵自知大限將至,召集祭酒囑咐身後之事。
除了這些外,還有一件最大的事兒,那便是曹操在這一年誕生——
而自他誕生的一刻起,他的祖父曹騰就反覆叮囑養子曹嵩。
——『父母是我們的前世,祖輩是前世的前世,所以必須敬畏!』
——『孩子是我們的來生,孫子是來生的來生,所以要格外疼惜!』
也正是這番話,開啟了獨屬於曹家的隔輩兒親。
下一個畫面是曹操六歲的那年…
凌寒初開的臘梅花香氣脈脈,晚霞在西天接著落日的光線俯瞰帝都。
穿的笨拙的曹操早就等在街口歪脖子老槐樹下,見到祖父曹騰歸來,非要像往常一樣騎在他的肩頭。
進門時…曹騰只關心肩上的曹操是否被門框撞到,卻忘了腳下的門檻。
祖孫倆一起向前撲去,可…哪怕是即將倒地的剎那,曹騰雙肘頂地,手臂往後撐起,右臂「咔嚓」一聲,護住了孫兒曹操,卻折了他自己。
這一跤…註定大漢會逝去一個最忠義的內官,也註定會逝去那個令士大夫都無限敬仰的大長秋。
士人與宦官的矛盾,這註定在這一刻,不可調節——
當然,曹操不知道這些,他只以為祖父是睡著了,睡著了——
勉強熬過大年,曹騰臨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給曹嵩留下兩條遺言。
第一條——洛陽城的金烏巷老宅必須保留;
第二條——要將孫兒曹操教育成才,讓他上太學讀書!
靈幡飄揚,紙馬垂立,曹家舉喪——
眼見三年守喪結束,為了履行父親的遺願,讓曹操能在太學就讀,曹嵩思慮再三,還是挑燈夜戰寫出了《防務論》,托人呈給朝廷。
為了這篇文章,曹嵩幾乎絞盡腦汁,不能說直話,不能說假話,不能說上面的人不愛聽的話,不能說皇帝和太監們跟前不能提的話。
只能說好話,說皆大歡喜的話,並巧妙的把問題的實質點出來…
給草藥里加蜜水,喝起來才會不苦!
果然…
這一篇《防務論》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曹嵩如願再被啟用,連同曹操,再度搬回了洛陽金烏巷老宅。
說起來,郡縣有鄉學,地方屬國超過十萬人口的有郡學,劉表的父親在魯國設立魯國大學,曹操的家鄉亦有沛國大學,縣裡也有鄉學,最低等級也是最自由的是私學…
為了讓曹操進入太學讀書…
曹嵩不惜從地方再度回到朝廷,可謂是煞費苦心。
誰曾想,九歲的曹操剛一入學,第一天就與袁術發生衝突,然後在火神寺前以一敵三,與袁術、袁紹、袁基扭打在一起。
曹操死命咬著袁術,就如同老鱉一樣咬住不放,任憑身上挨打…
他就逮著袁術一個咬。
後來,袁逢帶著兒子袁術登曹府門討要說法,曹嵩點頭哈腰的賠不是,袁術只顧著一邊揉著那被啃咬的身體,一邊吸著蜜汁。
哪曾想…便是小時候的曹操也最見不到這等小人得志,直接從後廚拿出菜刀,指著袁術道:「我要殺了他——」
那時…
他自是沒有得逞,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二十年也不晚。
最終袁術…便是折在了曹操的手上,就連臨終前最後一口蜜汁也沒有喝道。
之後便是黨錮之禍,時任太學生的曹操…不出所料的,在支持黨人的活動中挺身而出,走到最前。
乃至於,幾次被抓進了大牢。
可他最是有恃無恐,每次曹嵩去撈他時,他都與牢獄中的一干人打成一片,還拍著胸脯揚言,我爹爹是曹嵩,司隸校尉,我保管不用三日,他們就會放我走,到時候我要我父親把你們一起…噫?爹?你怎麼來了?
而每次,都是曹嵩橫眉冷對的一句「跟我走」——
年輕時的曹操,幾乎把他氣死…
他是司隸校尉,掌管洛陽巡防,是後世諸如「帽子叔叔」那樣的存在,按理說,他是奉命抓黨人的,可誰曾想…他兒子卻是第一個暗中幫助黨人逃難的。
曹嵩幾乎被氣的七竅生煙,巴掌…沒少打,可曹操卻越打,越是堅定的與黨人站在一道。
後來…
又莫名其妙的加入了什麼「奔走之友」,甚至還參與過與袁紹、袁術、張邈、許攸、胡毋班等太學同學…還有緱氏山學藝的劉備、公孫瓚等人的「洛劍行」行動,將重要的黨人秘密掩護,護送出京都——
再後來,他是越干越起勁…
起勁到太學畢業,時任大司農的曹嵩請好友司隸校尉的司馬防舉薦,為曹操謀到了洛陽北部尉的官銜,管理洛陽北部的治安…可,可一上任,就發生了五色大棒棒打權貴!
將當紅大宦官蹇碩的叔叔被他給活活打死了——
後還參與奔走之友的行動,夜探張讓的府邸,盜出了機密的信箋,只是動靜鬧得有點兒大,曹操一人斷後,暴露了身份——
好在…曹操是巨宦之家,曹嵩又是大司農、大鴻臚,由家門替他擦屁股後,張讓並沒有怎樣…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後值弱冠之間,曹操大婚,在迎娶丁家長女丁蕙的過程中,意外被丁蕙的妹妹丁香吸引…這下可不得了,他可太喜歡了,但…偏生,丁香已經許配給了好兄弟、過命交情的夏侯淵。
曹操就是再胡來,也不能搶好兄弟的女人。
愛而不得,於是,曹操的心態發生變化…
那是一顆深埋在心裡,對「別人媳婦」的覬覦之心…諸如這般的「曹賊心理」。
也就是這一刻,後世鼎鼎大名的「曹賊」一詞,在從這裡起…正式誕生!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然後就是洞房之夜,曹操走對了房間,卻入錯了洞房,竟是將丁蕙的陪嫁丫鬟劉氏給睡了…這一睡不要緊,愣是睡出了個曹昂、曹鑠,還有清河公主。
或許,這也是冥冥中註定,在宛城之戰後,丁夫人會與曹操徹底決裂的原因——
到這裡…
那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似乎都回憶一遍了,似乎都講完了。
噢…
還差一點。
是他在太學中學到的道理,是他在那討董結束後,徹底黑化…徹底對這個世道失望前,他樹立起的人生觀的意義。
那是太學入門之處,那佇立在華山將近二百年的一塊兒巨大原石,那是上面由東方朔寫成的渾厚瀟灑、韻味端莊的八個字。
——帝之輔弼,國之棟樑!
那是黑紫二色束腰大袖長袍,頭戴博士帽,美髯及胸口的的橋玄,曹操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在太學中見到這位太學總長時,他的問話。
「嗨,阿瞞,你父親為了你小子能到這裡?花了多少錢哪?」
曹操本想說實話,可看到了袁紹、袁術走來,立刻變得紈絝起來,嘴一撇,豎起大拇指,指尖後指,「咱上太學還用花錢嗎?咱父親是誰啊?咱是誰啊?」
當然,這話自是少不得袁紹的諷刺。
「你這曹瞞可別吹了,就你那德性,招你進來,簡直是拖咱全班的後腿——」
曹操也忘不了橋玄上的第一節課。
橋玄便提出一個問題,人為何要活著?
正直曹操思考…
橋玄已經說出了他這把年紀的領悟。
『三十而立,人生前三十年就要廣泛體驗各種滋味兒,不要害怕失敗,因為有意義的人生從來就是充滿考驗的——』
『有出生,就有死亡,不要求什麼後世流芳,因為那些跟活著的你…沒有一點關係,你們能來到太學,就已經是生命的奇蹟,站在學界之巔,占據越多資源,就應該為更多人謀求福祉,就將你擁有的這短短几十年,活出人樣——』
這是曹操第一次激動,激動到連連眨眼,就好像橋玄的話給他那顆躁動的靈魂流出了咸澀的熱淚。
他在太學中,了解到…有治世之才,懷濟世之功,這是帝之輔弼,國之棟樑的基礎。
他在太學中,知曉…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
他在太學中,向大漢戰神段熲學兵法,第一課,段熲就讓他們把蒲團、几案、蓆子都拋去…
讓每個人拿一張馬扎來!
他告訴曹操,從現在起讓他稱呼自己為將軍,也讓曹操去做抉擇,是要做謀士,還是武將!
段熲在課堂上開列的書目《鬼谷子》、《司馬法》、《尉繚子》、《吳子兵法》、《孫子兵法》…
以及《墨子》備戰篇,《六韜》、《三略》,這些…曹操都讀過無數遍。
也是奇怪…
天生好動的他,唯獨在讀兵法時才能安靜下來,就仿佛是置身一個全新的世界。
可以說…段熲是為曹操軍事理論打下了基礎。
而將這理論演變為實踐的是大漢另一個戰神戰爭內行,官場外行的皇甫嵩,當然,這是後話。
可以說…在太學中,大到攻城戰、謀略戰、野外生存;
小到木工、砌房子、鍛造…
甚至再小到箍桶、鑿石頭、砸銅盆、支鍋鑿、磨鏡子、打鐵…甚至還有醫術、藥理、樂理、樂器…
太學中,曹操學到的東西太多、太多、太多了——
甚至他在太學中見到了大漢經神——鄭玄。
他認識的亦師亦友的前輩、教員,也是他後來任議郎時的上級——蔡邕!
何顒給他的太學畢業卸下評語…
太多…太多…
除了那些為世人所知的,這些鮮有人提及的太多、太多了——
終於…
這一個個畫面愈發的具象。
白綾在曹操的脖頸上,那窒息感,仿佛將他帶到了嚴冬。
這是一段多麼輝煌的人生旅程,窒息下的曹操,雙目充血的曹操,尤是看著窗口射進寒月的冷輝,火盆里跳動著噼啪作響的火苗,這樣的長夜,有大量的時間,讓他在記憶里搜索。
扶祖父棺柩回鄉路上的飛雪——
開滿譙郡的紫色泡桐花——
奔跑在陽光下的洛陽大街小巷,招貓鬥狗的無知歲月——
大學入學哪天的祭祀儀式——
學習駕駛馬車,連人帶車全部落水——
攀爬城牆,重重地摔下去——
「百工」課上的種種失誤——
畢業表演時,車輪突然非去——
洛陽北部尉,坐在那三條腿的椅子上,讓他仰面摔倒;
頓丘黃河決口,百姓對天絕望的嚎哭;
他曹操和數百名鄉人堵在決口浪濤里;
戰場上挖坑埋葬無數無辜受到殺戮的百姓;
太學獨木橋邊雕刻在石頭上的八個大字;
橋玄在獨木橋上跟他說的話;
鄭玄來太學時,全體師生下跪;
蔡邕撫琴——
段熲站在城頭指揮演戲;
許劭的月旦評——
何顒給他的畢業狀游寫下評語——
濟南國一座座被推倒的活人祠廟,百姓拍手稱快——
濟北老百姓沿黃河南岸將他的船送出數十里——
討伐黃巾,從冀州回軍路上的大雪紛飛——
頓丘城內和百姓一起在月光下的換樂——
數次給皇甫嵩下跪——
父親講述他不得已貪腐經歷時的哭泣——
皇帝犒軍時,一把握住他滿是凍瘡和血口的手,領他頓覺溫暖…
自此…
曹操走完了他那「忠於漢室」的青年歲月。
這…便是他的初心。
便是他會渴望在墓碑上刻上「漢征西將軍曹操之墓」的初衷與使命。
但終歸,天下不是他一手創立,也不能按照他想要的方法發展,他用少年、青年、壯年的前半成,都嘗試著做一個「忠漢之人」,做一個治世之能臣。
可…他陷入的卻是屢次罷黜、無官可做,無世可救的怪圈,陷入了一次比一次更大的絕望。
他所能做的…唯是繼承,無論好的、壞的,還是不公平的,不合理的…他似乎只能繼承?
不…
還有一條路,那就是「打破」!
打破這混亂的舊綱常,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建立一套全新的社會體系。
可糟糕的是,他需要面臨的是一個國不是國,家不是家的混亂時代。
幸運的是,他以大魏的建立去拯救大漢帝國,消除不好的,打擊壞的,建立公平、理想的大同社會…
放眼這天下,放眼前後五百年?又有誰有這樣的機會?
從這裡看,從這裡想…
他這一輩子值得了!
值得了!
唯獨遺憾的,只是他用一種黑暗的方式去踐行他的初衷。
——「吾…」
那白綾上嘶啞的聲音響起。
後面的字眼更加嘶啞…
——「願盡吾之畢生…成…成…」
這是窒息下最後的呢喃。
是屬於魏王臨別的寄語。
——「成帝之輔弼,國…國之棟樑!」
不忘初心…
曹操的這一死,踐行的是他的初心,是他前半生的使命,也是他這一世的終點。
——吾願盡吾之畢生,成帝之輔弼,國之棟樑!
若他這一輩子…
只有前半生,那該多好?
若他這一輩子,只用前半生去踐行,那…那或許後世就不會再有那麼多的鍵盤史學家去喋喋不休、爭論不止…
就不會有那麼多的人對他的功過是非去歌頌,去銳評,去悼念,去惋惜,去痛斥——
…
…
昏黃的孤燈下——
《孫子兵法》擺在左邊,《春秋左傳》捧在手心…
關羽忽然一個哆嗦。
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什麼,不,是失去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月的寧靜,透過窗子灑下一片白芒——
「父親…」
只見的關平匆匆的闖入此間。
關羽見他十分驚惶的表情,不由得問道:「何事?」
「是曹操…」關平吟出一聲,然後迅速向前,附耳…在關羽的耳邊言道什麼。
只見得關羽那原本眯起的丹鳳眼,霍然瞪大,幾乎是爆出一般。
他那更古不變的面癱臉,這一刻…也開始僵硬的抖動,抖的越發的厲害——
他的心更是在這一剎那跳動不已。
砰——
砰——
砰——
終於,在良久的沉默過後,關羽那罕見沙啞的聲音傳出,一字一頓。
「曹操?曹操他真的死了?」
「死了?」
渾身一個抖動,雙腿一個踉蹌,關羽整個人向一側跌倒。
關平連忙一把扶住…
可關羽,還是有些恍惚。
「曹操?他真的…真的死了?」
…
…(本章完)